青石板路上的马蹄声渐轻时,苏小棠掀开车帘的手终于松了些。
晨雾未散,山坳里的边陲镇像块浸了温水的旧绸子,檐角的铜铃、挑着酒旗的竹竿、蹲在门槛剥蒜的妇人,都在雾气里软成一团。
她深吸一口气,混着胡饼焦香、羊汤膻气、新晒的辣子面儿味的风灌进肺里——这是御膳房雕花窗后闻不到的烟火气,倒像极了小时候在侯府柴房偷煮红薯时,灶膛里蹿出的那股子热烘烘的甜。
“姑娘,前面那家驴肉火烧摊排了好些人。”阿福牵着马凑近车帘,鼻尖冻得通红,“要给您买两个?”
苏小棠摇头,目光却跟着油亮的木案板上翻跳的面团走。
卖火烧的老汉正揪着面剂子往鏊子上按,手腕上的银镯子磕得叮当响,和她十二岁在侯府当粗使丫鬟时,厨房刘婶揉面的架势一模一样。
她摸了摸怀里还带着体温的符纸,三足鸟的图腾不再发烫了,像块被人间烟火焐软的糖。
“小棠。”
沙哑的喊声从巷口拐过来。
苏小棠转头,就见老厨头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靛青棉袄,肩上搭着半块油布,正从青砖墙后转出来。
他手里攥着根旱烟杆,烟锅里的火星子一明一暗,照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跟我来。”
陈阿四原本正踢着脚边的碎石子儿,听见声儿猛地直起腰:“老东西?你啥时候到的?我们出京城时你还在御膳房翻旧账本——”
“啰嗦。”老厨头没回头,旱烟杆往地上一戳,“跟上。”
苏小棠看了陈阿四一眼,见他虽然梗着脖子,却还是把搭在胳膊上的粗布包袱往怀里拢了拢,跺着脚跟上。
三人穿过两条飘着卤味的巷子,在一扇掉了漆的朱红门前停住。
门楣上“福来面馆”四个字被雨打风吹得只剩半拉“福”字,门槛上积着层薄灰,却被人用扫帚仔细扫出条缝。
老厨头伸手抹了把门框,指腹沾了层黑灰:“三十年了,没换过门槛。”他推开门,木头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前代灶神最后停留的地方。”
苏小棠跟着跨进去。
屋里只摆了三张八仙桌,墙根的酱菜坛落着灰,灶台上却擦得锃亮,连风箱把手上都没积尘。
她摸了摸灶台,温度还在——有人刚生过火。
“他在这里留了道‘归元面’。”老厨头把油布铺在桌上,露出里面包着的粗陶碗,“当年战乱,他背着这口锅走了八百里,给守城的士兵煮面。汤是雪水熬的,面是杂面搓的,可那些三天没吃饭的大兵喝了第一口汤,全哭了。”他敲了敲陶碗,“说喝出了家乡井里的水味,娘熬的小米粥味,媳妇纳鞋底时烧的艾草味。”
陈阿四嗤了声:“吹得神乎其神,能比御膳房的三丝鱼翅羹?”话虽这么说,他却凑到灶台边,扒着锅沿往里看。
苏小棠没接话。
她解下外衫搭在椅背上,袖口露出金线绣的并蒂莲——那是陆明渊送的,说像极了她在御膳房熬了三天三夜的莲蓉酥。
指尖触到灶膛里的余温,她忽然想起昨夜在火场翻找符纸时,陈阿四骂骂咧咧却悄悄把她往安全处推的手。
“我来煮。”她转身对老厨头说,“您说做法。”
老厨头从油布里摸出把晒得半干的野葱:“水要山泉水,烧到蟹眼泡时放葱根——不是葱叶,是根。”他指着墙角的陶瓮,“那里面是去年的陈酱,挖两勺,要带豆瓣的。”
苏小棠舀水时,陈阿四突然哼了声:“你这手劲,和在御膳房揉翡翠饺皮时一样。”她没抬头,却听见他搬酱瓮的动静——平时连御膳房燕窝盅都要小太监捧着的掌事,此刻正踮着脚把陶瓮往灶边挪,瓮沿蹭到他新做的玄色棉袍,蹭出块灰。
水开了。
苏小棠撒下葱根,白汽腾起时,本味感知突然涌上来。
她闭了闭眼,葱根里那丝若有若无的甜,混着陈酱里发酵的酸,还有山泉水里淡淡的矿物质味,在舌尖绽开。
体力开始流失,她咬了咬后槽牙——就像当初在侯府,为了偷学做枣泥酥,被大夫人罚跪时咬着嘴唇忍疼一样。
下面时,面条在滚水里翻了个身,她突然看清了:这面不是精面,是掺杂了麦麸、豆粉甚至榆树皮的杂面,可揉面时的力道拿捏得极准,每根面条里都裹着股子韧劲儿,像极了被生活磋磨却不肯断的命。
盛碗时,老厨头递来双竹筷:“吹凉了再喝。”
苏小棠吹开浮在汤面的油花儿,喝了第一口。
热汤顺着喉咙往下淌,她的眼前突然闪过画面:残阳如血,城墙上插着的旗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断戟和箭簇在地上闪着冷光。
一个穿粗布短打的老头蹲在灶前,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他往每个士兵的碗里只舀小半碗汤,却笑着说:“省着点喝,喝出味儿来。”
有个小士兵吸溜着汤哭出了声:“我娘熬的萝卜汤,也是这股子甜。”
另一个老兵抹了把脸:“我媳妇……她走前最后给我煮的,就是杂面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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