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衙署深藏宫禁内,紧挨着左承天门,凶名昭着,除却被缉捕的犯人,无人敢轻易造访,因而中堂搭建与别处衙门不同,既是议事的厅事,也是威吓的审讯室。
五花八门的铁器密布四壁,刑具森然如恶兽环伺,最醒目之处盘悬着一条狼牙鞭,似吐着信子的毒蛇。
堂中一口半丈宽的高脚铜炉,熊熊燃着炭火,热浪翻滚如地心熔岩,将对岸之人与物炙烤得摇曳变形,便连何都知的脸亦跟着扭曲模糊。
阿蛮迟疑片刻,行叉手礼:“大官!”
梁指挥使忽然信步走至她身后,轻哼一声,猛地推搡,力道之狠,以至阿蛮一个趔趄,险被门槛绊倒。梁戟旋即反手,“砰”地关死厚重厅门。
炉火灼人,即便相距丈许,滚烫热浪依旧扑面而来,瞬间蒸出薄汗。阿蛮拢紧袖中微颤的指节,面上古井无波,只凝神盯视着上座身影的每一丝动静。
何都知搁下茶盏,终于抬眼斜睨:“这几日……出什么差去了?”
“回大官,属下惊悉夙期公子正旦现身京城,事急从权,匆忙追查!”阿蛮声音平静如冰湖。
何都知当初相中她,破格提拔入暗部,便是相中她如此定力。如此天生傀儡面具,不轻易显山露水,绝佳影卫人选。可惜……
何都知略一挑眉:“可有查出什么了?”
阿蛮低头垂眼,语气毫无变化:“……属下仍在追踪!”
“可是,夙期公子已死,你不知?”何都知挑眉。
阿蛮终于霍然抬头,何都知总算在她古井神潭的眼中看出了些微的波荡,可是当她再度躬身拱手之时,语气又恢复如此:“属下惭愧!”
何都知嘴角露出一抹冷笑,言语却无惊无波:“你是一时疏忽,还是知而不报?”
“属下确实不知!”阿蛮身子伏得更低。
“北契国使团婢女失踪案,那假作消息的庶人潘氏,曾僦居于你家中,你也不察?最后,竟等得她击鼓自首?”
阿蛮僵持着手臂一动不动,额间隐有渗汗,不知是否源于堂中过热的炉火。
不过,她很聪明,很快如实道:“属下,当时在追查延朔党,况且婢女失踪案,为梁指挥使负责,属下恐怕有邀功之嫌,故而,未曾多留意此案进展。”
她初入司,便遭到梁指挥使针对,令她做文吏,故而打了一架,故而两人颇为不对付,她曾经的确抢了梁指挥使的功劳,遭到训斥之后才有所收敛。
因而此话听着合情合理,可也并非十分坦诚。
说到底,她在他面前,不过似潭中鱼儿,看似藏得深,实则已被一眼洞悉,她应该很清楚,因而不再直接否认,反而编排一出妄图能让人接受的好故事。
何都知冷淡一笑,又拾起杯盏,拨着茶盖喝茶。
阿蛮微微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又恭顺垂下眼里。
梁指挥使且突然冷哼:“不想邀功,难道,也不想本指挥使领功?朝会当日,潘氏受罚,宫外便响起登闻鼓声,前后功夫掐得如此之准,这潘氏怕是在宫中安了眼线吧?”
阿蛮蹙眉,许是藏着对梁指挥使的不满,言语陡然冷硬霸道,毫不退让:“卑职当日惊悉夙期公子下落才匆忙离开,有大庆殿角门通传的小黄门为证,梁指挥使洞察秋毫,莫非事先无盘查?”
“哼,我看你能狡辩到何时!”
梁指挥使看她似刺头,早就视为眼中钉。
何都知却抬起了手,制止两人争吵,他拨着茶盖,发出清越的声响,伴随着他带着闲适低沉的嗓音:“老身记得,一年前调查鬼樊楼案,乃是你自动请缨?”
阿蛮琢恭谨鞠躬:“正是……”可她伏拜的模样,并未显出半分诚惶诚恐。
“说起来你和庶人潘氏,称得上乡党,祖籍江东,你流亡入京被陈河收养之前,曾有一位姐姐堕入林氏的游棚为妓女,而后不幸枉死,当时还未称为鬼樊楼。你去年主动请缨之时,怎么不提起这段过往?”
堂中陷入死寂,唯炭火灼烧时的轻响。
阿蛮躬身面容伏得很低,以至于何都知一眼望去,已然看不到她的面容,而她的双手似乎焊死一般,保持拱手的姿势一动不动,恍若冰雕。
许久,她嗓音略有些沙哑回应:“幼年之事,奴,险些忘了!”
“忘了?”何都知挑眉摇摇头,又不慌不忙地低头喝了两口茶。
待茶水暖过全身,他才放下茶盏起身,负手信步,走到她跟前,围着跪拜的她踱步一圈,冷眼瞥着她道,“老身当初挑中你,乃有心栽培,可这两年看你,对皇城司似乎无半分感情?”
阿蛮突然下跪,声音沉,而透出了两分难得地急切:“还请大官明鉴!属下一直以皇城司差遣为要务,办差尽心尽力!”
也不知这几分诚惶诚恐是做戏,还是果真有些敬畏。
何都知睥睨俯眸:“看在你这两年来办差得力的份上,老身本不想细究你的过往,然而知而不报,已坏了司里的规矩,便罚十鞭,令尔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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