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开店门,外面阴沉的天光涌了进来。雨后的空气冰冷潮湿,带着泥土的腥气。隔壁博古轩门口依旧拉着警戒线,几个警察还在忙碌。王胖子和其他几个街坊聚在不远处,对着博古轩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陆砚低着头,用衣领尽可能地遮住半张脸,背着沉重的工具包,脚步匆匆地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向着长街的另一头,向着槐荫巷的方向,疾步走去。他不敢看隔壁,不敢看那片暗褐色的血迹,更不敢看那些街坊邻居投来的、带着各种猜测和怜悯的目光。
槐荫巷,是槐荫老城最深处、也最破败的一条巷子。据说早年巷口有棵巨大的老槐树,后来枯死了,但名字留了下来。巷子狭窄曲折,两侧是低矮破旧、挤挤挨挨的老房子,墙壁斑驳,爬满了湿漉漉的青苔。路面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泥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垃圾腐败的酸臭和某种不知名草药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不适的气味。
巷子里光线昏暗,即使是白天,也显得阴沉沉的。偶尔有穿着邋遢的老人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眼神浑浊麻木地看着陆砚这个明显是外来的、背着巨大包裹的年轻人走过。那种目光,带着一种被漫长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漠然和死寂。
陆砚按照爷爷笔记里的描述,一直走到巷子最深处。果然,前方出现了几级歪歪斜斜、长满青苔的青石台阶。台阶尽头,是几户更加破败的老宅。
一、二、三……陆砚默默数着台阶旁低矮的门户。青石阶第七户……
找到了。
那户人家的院墙是用不规则的石块和碎砖胡乱垒砌的,墙头长满了枯黄的杂草。一扇歪斜、油漆剥落殆尽、露出里面灰白木质的院门虚掩着,门板下沿已经朽烂,露出一个不小的破洞。而最显眼的,是院墙上方,探出几根虬结扭曲、光秃秃的枝桠——正是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枯枝。
就是这里!
陆砚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走到那扇破败的院门前,定了定神,抬手准备敲门。
吱呀——
他的手还没碰到门板,那扇虚掩的、朽烂的院门,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阴风吹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地、自行向里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复杂的味道从门缝里扑面而来。浓重的、仿佛沉积了百年的香火烟气,混合着极其刺鼻的草药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动物巢穴的腥臊气息。这味道呛得陆砚喉咙发痒,忍不住想咳嗽。
门缝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那浓烈的气味如同实质般涌出。
陆砚握着“镇魂石”的手紧了紧,那温润的暖意给了他一丝支撑。他咬了咬牙,伸手推开那扇沉重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门板。
吱嘎——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彻底洞开。
院子很小,地面是踩实的泥地,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泥水。院墙角落堆满了各种杂物:破瓦罐、烂木桶、晒干的不知名草药捆……一片狼藉。而院子的正中央,果然矗立着一棵巨大的、已经完全枯死的老槐树!
那老槐树树干粗壮得惊人,需要两三人合抱,树皮黝黑皲裂,如同干涸龟裂的大地,布满了深深的沟壑。整棵树没有一片叶子,所有的枝桠都扭曲着向上伸展,如同无数只干枯僵硬、绝望伸向天空的鬼爪!在阴沉的天光下,这棵枯死的巨树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和压抑感,仿佛一个被钉死在大地上的巨大亡魂。
树下,背对着院门的方向,放着一张破旧的藤椅。
藤椅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裹在一件极其宽大、颜色灰败、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袍里,身形佝偻瘦小,头上似乎包着一块同样脏污的布巾。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面对着那棵枯死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槐树,仿佛与那死寂的树融为一体。
整个小院静得可怕。只有门轴摇晃的余音在空气中微弱地回荡。
“请问……”陆砚清了清干涩发紧的嗓子,声音在这死寂的小院里显得格外突兀,“是陈婆吗?”
藤椅上的佝偻身影,纹丝不动。仿佛一尊泥塑木雕。
陆砚的心悬了起来,向前小心翼翼地挪了一步,加重了声音:“陈婆婆?我是陆九斤的孙子,陆砚!我爷爷陆九斤让我来找您!”
当“陆九斤”三个字出口的瞬间——
藤椅上的身影,极其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那是一种关节僵硬、仿佛生了锈的转动。
一颗头颅,一点一点地,从宽大的旧棉袍领口里转了过来。
一张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陆砚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张脸……与其说是人脸,不如说更像是一张被揉皱后又勉强展开的、风干的树皮!皮肤是那种毫无光泽的、死气沉沉的灰褐色,布满了刀刻般的深壑皱纹。整张脸干瘪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得如同两个黑洞。
而最让陆砚头皮炸开、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没有眼白!
或者说,整个眼眶里,只有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如同最污浊泥潭般的漆黑!那漆黑之中,没有任何光亮,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和死寂!
这双纯黑的眼睛,此刻正“看”着陆砚。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寒意,如同潮水般从那佝偻的身影上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小院。连陆砚掌中那块温润的“镇魂石”,似乎都微微颤抖了一下,散发出的暖意被这股寒意疯狂地压制、驱散!
枯死的槐树虬枝在无声的阴风中微微晃动,如同鬼影幢幢。
那“陈婆”干瘪如同树皮般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嚅动了一下,一个沙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直接在陆砚的脑海里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活人的气息:
“九斤……他……终于……也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