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朵的麻鞋踩过带露的草茎时,水珠子顺着鞋帮滚进脚缝,凉得她缩了缩脚趾。
眼前的雾气散得比她想得快些,等她抹了把脸再看,哪里还有什么荒原——脚下是片无名湿地,水草浸着晨露,青蛙在芦苇丛里打鸣,水面浮着半片残破的荷叶,倒像谁随手撕了块绿绸子扔进去。
她蹲在水边,正想捞那片荷叶,水面突然晃了晃。
不是风,也不是鱼。
倒影里的脸先是模糊成一片水纹,再聚起来时,竟是个白胡子老神仙——正对着她笑,笑出满脸褶子;下一秒换成只青毛猴子,耳朵上还挂着半截野果;再眨眼又是个穿粗布衣裳的小媳妇,怀里抱的娃娃正往她怀里扑。
"哟嗬。"孙小朵歪着脑袋看,指尖戳了戳水面,"合着这镜子还会轮播呢?"
水面荡开涟漪,那些面孔却不散,反而凑得更近了些。
有个穿红肚兜的小娃娃冲她吐舌头,她刚要伸手抓,远处传来"吱呀"一声橹响。
抬头看,是两艘乌篷船,船头立着穿皂衣的官差,腰间挂着刻着"天"字的铜牌。
为首的络腮胡攥着块青石碑,碑上用朱砂写着"三界分界·违者必究",被晨露一淋,"究"字的最后一捺正往下淌红水,像道血印。
"仙姑留步!"络腮胡扯着嗓子喊,船桨搅得水花四溅,"此处乃天地人三界交界,按规矩得立碑划界,免得妖仙混序!"
孙小朵没接话,蹲在岸边摘了片芦苇叶。
指尖一弹,叶子打着旋儿飘进水里。
怪事来了。
那叶儿刚触到水面,原本混混沌沌的水突然分开条小径,像有双无形的手扒开了水幕。
芦苇丛自觉弯下腰,香蒲草排成两列,连刚才还在打鸣的青蛙都闭了嘴,歪着脑袋看叶儿顺流而下。
络腮胡的船桨"啪"地掉在船上。
他盯着自家船头的青石碑——碑底不知何时钻出根藤蔓,正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爬。
等他反应过来去扯,藤蔓已经绕了碑三圈,嫩芽顶开朱砂,把"三界分界"四个字顶成了"三"字缺角,"界"字分家。
"这......这碑成精了?"他身后的小官差抖着嗓子喊,伸手去摸腰间的降妖杵,却摸了个空——不知何时,杵上沾了朵小野花,正冲他晃花瓣。
络腮胡喉结动了动,伸手去扶帽檐,却发现掌心全是汗。
他盯着水面那道自动分开的小径,又看看自己怀里正"长个儿"的藤蔓,突然"噗通"一声跪在船板上。
"仙姑赎罪!
小的就是按规矩办事......"他额头碰着船板,声音闷得像敲鼓,"可这碑......它自己要长啊!"
孙小朵笑出个酒窝,伸手把他拉起来:"你看这水,哪有规矩说该往哪流?
碑是死的,界是活的。"她指了指藤蔓正把"违者必究"顶成"违着就究","你瞧,它自己都嫌字儿拧巴呢。"
络腮胡抬头,正见藤蔓卷着碑往水里沉,水面咕嘟冒了串泡,碑上的字被水泡得模糊,倒像谁拿抹布擦过似的。
他挠了挠后颈,突然一拍大腿:"对!
上月我家二小子种南瓜,秧子非要往院外爬,我拦都拦不住——合着活物儿都爱自己找路!"他冲孙小朵一抱拳,"小的这就回禀上头,说界碑......改种界藤!"
船橹声渐远时,孙小朵摸着下巴嘀咕:"破界不是撞墙,是墙自己认了邻居。"她转身往湿地深处走,鞋尖踢到块圆石头,石头滚进芦苇丛,惊起群白鹭。
白鹭扑棱棱飞过山梁时,萧逸正蹲在旧天庭藏书阁的废墟里。
他脚下的碎砖缝里,开着片雪白的花。
花瓣薄得能透光,风一吹就往天上飘,像谁把云撕成了星星点点。
有片花瓣飘到他鼻尖,他伸手接住,忽然听见——
"阿娘,粥要糊了!"是个小娃娃的声音,带着南赡部洲的软腔。
"将军,敌营火把亮了!"这声粗哑,像是北俱芦洲的守边汉。
"仙姑,我家桃树又结果了!"脆生生的,分明是西牛贺洲的小丫头。
萧逸愣了愣,把花瓣含在唇间。
刹那间,百种乡音在耳边炸开,有说"吃饭"的,有说"睡觉"的,有骂"这鬼天气"的,有唱"月亮走我也走"的。
可怪了,他竟全听懂了,像听自己说的一样。
"最通的言,是心先听见。"他摸着花瓣上的纹路,忽然笑了。
三天前,他在废墟里遇见个盲眼老儒。
老儒柱着根竹杖,竹杖尖沾了点泥,随手往砖缝里一戳——就是这泥,发了芽,开了花。
萧逸问他种的什么,老儒摸了摸花瓣:"叫'通心草',我小时候,阿爹在路边种过。"
此刻,有片花瓣飘进云层,落进边城的烽火台。
守将正攥着令箭要喊"点火",忽然打了个盹。
梦里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拽着他的甲片喊:"爹,你答应给我编的草蚂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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