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信笺上没有一个字和温辅及其身后事相关,通篇之言都是为了百姓、为了社稷,甚至连同僚、小吏都考虑到了。
他就像他的名字一般,自踏入仕途的那一刻起,似乎便为了这个王朝而存在。
元和帝少有的生出一丝悔意,后悔当时没有用更温和的态度去对待这个臣子的谏言,也后悔没有在他病重时前去探望,以至于让其他人以为自己厌弃了温辅,就像当年的太子一样,
谢景俭默默地观察着元和帝的样子,觉得自己和沈钧行应该不用说什么肺腑劝谏的话了。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捏着葫芦小锁的沈钧行,竟然晓得请相王帮忙,倒是比过去长进了许多。
突然,外面传来带着哽咽的说话声:“我要见圣人。”
是个女子的声音。
而此时能出现在殿外的只可能是那位死了兄弟的钟淑妃,宁远将军钟从易的姐姐。
元和帝睁开眼,目光沉沉的望向殿门,出声问道:“那女子为何杀人?”
谢景俭行礼回道:“那女子说是为了父兄叔伯们报仇。”
“钟从易灭了她全族?”元和帝陡然提高了声音,喝道,“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朕一点都没有听说过?”
“禀圣人,不是全族。”这一次回话的沈钧行,“临上朝前,臣与谢少卿加急审问得知,那女子原是大沟堡下的兵户,她口中的叔伯都是大沟堡的兵士,与其并无亲缘,只是因为关系好,宛如亲人。”
“五年前,大沟堡兵士不满上官贪污兵饷而发生暴乱殃及附近,后被在姑臧的抓钟从易带兵镇压,平息祸乱,钟从易也因此受封为宁远将军。
“但是,臣和谢少卿从阿深口中听到却是另外一种说法。阿深,对了,她有名字。她叫何明月,是大沟堡兵士何守的女儿、何归的妹妹。据何明月所说……”
“你先停一下。”元和帝摆手打断,“就不能说得慢一些?话烫嘴?”
沈钧行顿了一顿,老实回道:“臣怕您不想听。”
元和帝被他噎了一下,无奈道:“坏事错事没有人愿意听!朕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你就准备一口气强灌给朕听?”
不出所料,沈钧行在元和帝了然的目光中点了点头:“何明月说,钟从易曾在兵乱前一个月去过大沟堡,还把堡中军户走访了一遍。在他走后,堡中便有女眷丢失。若何明月所言为真,臣怀疑大沟堡兵乱一事极有可能是钟从易引起,那圣人的封赏就为虎傅翼。”
“放肆!沈钧行,你是不是又皮痒了!”元和帝随手抓起书案上的笔就扔了过去。
沾了朱砂的毛笔正中目标,在沈钧行的脸上留下一道红痕,跟着“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沈钧行一撩衣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梗着脖子说道:
“臣身上的伤已经养了,圣人尽可责罚与臣,但案子要查,真相要有。臣不是偏袒那些大沟堡的兵士,但事有异常就该彻查到底。不能为了平衡就糊里糊涂的结了案。那些兵士、百姓不懂朝堂政事,不明白权衡利弊。他们只能切身的感受到不公,感受到世事不明!”
“放肆!”元和帝勃然大怒,抓起茶盏就朝他砸了过去。
沈钧行不避不让,茶盏砸在他的额角,落在地上,跌成碎片。
茶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朱砂墨迹,好似鲜血从脸上流下。
殿中所有人吓了一跳,全部跪地以面贴地。他们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这般暴怒动手的元和帝了。
茶水流入眼中,刺的眼睛发痛。
沈钧行却一眼也不眨,朗声说道:“臣此次秘密去汝州,除了曹昔假冒县尉,与他人合谋杀人之外,臣还得知州县官员间的一个不成文规定,那就是为了破案,应对特使,抓不到真凶就找人顶罪。”
他目光灼灼地抬头望着元和帝,声音清晰地传入殿中的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镇将娄之阳因为手中有兵,平日里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甚至还害死过三任妻子,其后院婢妾几十人,其中大不部分是强抢而来。其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此之外,他和陶家还参与人口掠卖,其中就有陶家自己的子嗣。圣人,这般极恶之人,兵部、吏部、州县的官员为什么没有人上报?
“除此之外,另有不知多少女子被偷偷掠送到姑臧,一马车一马车的送,他们是如何的过得关卡,送到姑臧去又要做什么?
“再说大沟堡,说句惹圣人生气的话,上官克扣底层兵士的兵饷其实不是什么稀罕事,吃空饷的将官也不在少数。怎么大沟堡的兵士就闹起了兵乱?
“圣人去岁让臣去京兆府查案,说实话,臣不愿意去。臣一个武将,做不来,也不想做那些替别人讨公道的事。臣自己的公道都不知道该怎么讨,哪里顾得上别人。可是,真的接触了,就不忍心不管。
“只是因为身份低微,便谁都能踩上一脚。只是因为女子的身份,就被世人苛刻相待,视若物件。可他们也是圣人的子民,所有的税收、劳役都没有拖欠过,比之那些朝堂上、高门中的官员、贵妇差的不过是投胎的运气。”
“臣奏请圣人允许臣彻查所有案子,不仅仅是刑部侍郎侯文金的案子,还有姚少微、左归朋、施子春,甚至大沟堡兵乱,还冤者一个公道,还沦为凶犯的苦主一个公道。若臣查不清,冤枉了宁远将军,甘愿以死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