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的苏醒
重庆的清晨,总裹着化不开的雾。嘉陵江的水汽顺着吊脚楼木缝钻进巷弄,青石板路被润得发亮,檐角铜铃似浸了水,摇不出清脆响。此时,第一声竹棒敲在石阶的脆响,成了城市最准时的闹钟。
老棒棒王大爷的竹棒已伴他十年,竹节处被摩挲得如涂清漆,泛琥珀色光。他寅时三刻准时起床,摸出叠得整齐、袖口磨出毛边的蓝布褂,粗糙手背青筋如老树根盘虬,能精准掂量货物斤两,误差不超五斤。麻绳在他指间绕出利落“三生结”,是年轻时师父所授,据说可保山路平安。
码头石阶三百八十一级,王大爷闭眼能数清。竹棒敲第三十二级,会遇送报小张;敲一百五十级,包子铺蒸汽漫过巷口,混花椒麻香扑来。今日他担六箱玻璃器皿,箱外裹三层棉絮,竹棒垫在肩头有硬币大硬茧处——十年前扛冰箱所留。“嘿咗——”他低喝,竹棒微弯如肩头小桥,稳稳扛起货物。
巷中窗棂陆续透光,张家姆妈探出头喊捎豆浆,王大爷应着脚步不停,竹棒影子在雾里忽长忽短,与石阶青苔交错,似流动水墨画。转过街角,几个年轻棒棒蹲墙根啃馒头,竹棒簇新,竹皮带青涩毛刺,小陈的尤为显眼——楠竹是他爹从老家后山砍的,篾匠削了七七四十九天。
“王大爷早!”小陈站起时竹棒撞石阶,惊飞檐下麻雀。他昨刚满二十,肩上红印未消,是扛二十斤橘子留下的。王大爷瞅他肩头棉布垫:“垫三层棉絮?傻小子,该让骨头认认竹棒性子。”小陈嘿嘿笑,馒头渣掉蓝布裤上,膝盖补丁针脚歪扭,是媳妇连夜所补。
竹棒上的生计
日头爬到东山顶,雾散些,十八梯石阶蒸腾热气,将棒棒们影子烤矮。小陈挑两袋水泥往工地赶,水泥袋渗出灰粉混汗水,在脊梁沟画蜿蜒河,竹棒与肩头接触处,蓝布褂洇出深色圈,似抽象地图。
“歇脚不?”路边纳凉太婆递蒲扇,小陈摆摆手,喉结滚动咽下唾沫。他心里算着账:这担水泥挣三十八块,离给娃买奶粉的钱还差二百一十六。昨媳妇电话说,娃半夜总哭,怕是饿了。想到这儿,他脚步又快些,竹棒敲石阶节奏变紧,像打鼓。
工地门口树荫下,几个棒棒围坐分西瓜。王大爷把最大块递给小陈,竹棒斜靠砖堆,与其他十几根竹棒并排,长短粗细各异,却都带阳光晒过的温度。“当年我扛钢琴,从解放碑到鹅岭,走了三个钟头。”王大爷用指甲抠西瓜籽,“那钢琴上的铜把手,比现在的娃玩具还亮。”
小陈啃着瓜,眼睛盯着远处高楼,脚手架上工人像蚂蚁。他听说楼里房子卖三万一平,够他挑十年水泥。“王大爷,您说咱这竹棒,将来会不会没用了?”他突然问。竹棒微微晃了晃,王大爷拍他肩:“你看这石阶,被踩了几百年,不还好好的?”
正午太阳最毒时,老城区巷弄藏着阴凉。李婆婆要搬一盆兰花到三楼,找的是六十岁的周棒棒。周师傅的竹棒比别人短半尺,是特意削的“矮脚棒”,适合在窄楼梯里打转。他把花盆放进竹编筐,麻绳在筐沿绕了两圈,手指捏着绳结顿了顿——这盆“素心兰”是李婆婆过世的老伴种的,去年开了九朵花。
“慢着点,根须怕颠。”李婆婆跟在后面叮嘱。周师傅的脚步轻得像猫,竹棒几乎不发出声响。楼道里的墙皮斑驳,贴着几十年前的“计划生育”标语,他的竹棒影子扫过“只生一个好”的字迹,与旁边新贴的快递单重叠。到三楼时,花盆里的水珠晃了晃,却没洒出半滴。李婆婆要塞个红包,他摆手笑:“下次买米喊我就行。”
竹棒上的传承
陈家村的后生陈阳第一次握竹棒时,手心被毛刺扎出三个血珠。那是根刚削好的楠竹,带着山间的露水气,他学着别人把麻绳往肩头一搭,还没直起腰就踉跄着摔在地上——那箱橘子滚了满地,黄澄澄的像撒了一地月亮。
“要让竹棒认你,先得你认竹棒。”王大爷把他拉起来,演示着调整竹棒的角度,“肩头要找‘命门’,就是那块能顶住力的肉。”他让陈阳把竹棒放在肩头来回蹭,直到找到最稳的支点。那天下午,陈阳在码头的空地上练了三个钟头,竹棒磨得肩头火辣辣地疼,汗水滴在竹皮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三个月后,陈阳的竹棒开始泛光。他学会了“之字步”,在陡坡上走得像只壁虎;懂得了“借力势”,让货物的重量顺着竹棒往下滑,省三成力气。有次扛着五袋大米过吊桥,木板突然晃了晃,他本能地把竹棒往桥缝里一插,稳稳定住身形——那是王大爷教的“定桥功”,说是当年纤夫传下来的法子。
现在陈阳的竹棒上刻着三道痕,每道痕代表一次“生死劫”:第一道是扛瓷砖时在雨天滑倒,竹棒替他挡了下,磕出个豁口;第二道是救一个掉河里的娃,竹棒成了救生索;第三道是去年疫情时,他用竹棒挑着消毒液桶,在封控区走了十七天,竹皮被药水蚀出一道浅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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