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州府隆昌号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如同淬火的铁器,在沈微的心志上烙下了更深的印记。借萧砚之势,以“专供”、“军需”为盾,成功将巨鳄的獠牙暂时逼退,签下了一份相对平等的供货契约。窑厂暂时安全了,玻璃的销路也因隆昌号的渠道而更加广阔。然而,当沈微再次踏入窑厂那灼热喧嚣的工坊时,一种更深沉、更本质的焦虑,却悄然取代了危机暂解的轻松。
工坊内,炉火依旧熊熊,巨大的坩埚内,橙红色的玻璃熔液如同粘稠的岩浆缓缓流淌,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热浪。几个赤膊的精壮汉子,正用特制的长柄铁钳,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盛满熔液的沉重坩埚从炉膛深处夹出。汗水在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汇聚成一道道闪亮的溪流,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瞬间化作白汽。
“稳!稳住!手腕别抖!”周大山洪亮的声音在工坊内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亲自站在一旁,紧盯着一个年轻学徒的动作。
那学徒不过十六七岁,名叫柱子,是周大山颇为看好的苗子,眼神里有股难得的灵性。此刻,他正紧张地握着吹管,前端挑着一小团亮得刺眼的玻璃料。腮帮鼓起,用力吹气。然而,或许是坩埚移动带来的热浪冲击,或许是紧张,他吹气的节奏乱了。那团原本该均匀膨胀成碗状的熔液,猛地一颤,如同吹胀的气球被戳了一针,瞬间扭曲变形,一侧鼓起,一侧塌陷!
“哎呀!”柱子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想挽救,吹管却失了准头。那团失控的、丑陋变形的玻璃料,“啪嗒”一声,重重砸在光滑的石板上,碎裂开来,溅起几点灼热的玻璃星子,瞬间冷却凝固成黯淡的废料。
“混账东西!”周大山气得胡子直翘,一巴掌拍在旁边的木架上,“跟你说多少遍了!吹气要匀!要稳!心神要定!你当这是玩泥巴呢?这一坩埚料子,多少银子!多少功夫!都让你这一下给糟蹋了!” 他心疼地看着地上那摊废料,又急又怒。
柱子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眼圈瞬间红了,嗫嚅道:“师父…我…我…”
“你什么你!滚去把碎片扫干净!今晚别吃饭了!好好想想!”周大山余怒未消,烦躁地挥挥手。柱子低着头,默默地拿起扫帚和铁钳,去收拾那堆价值不菲的废品。
沈微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柱子的失误,只是今日诸多“意外”中的一个缩影。在她巡视的短短一个时辰里:
一个负责研磨石灰石的学徒,因经验不足,配比时看错了秤星,导致一批混合料报废。
一个在退火窑旁值守的师傅,因连日劳累打了个盹,没及时调整窑内温度梯度,导致一批即将成型的花瓶内部应力不均,冷却时噼啪碎裂了大半。
几个负责切割打磨平板玻璃的工匠,手法生疏,成品率低得可怜,废料堆成了小山。
……
周大山的眉头越锁越紧,脸上的烟火色也掩盖不住那层深深的疲惫和焦虑。他走到沈微身边,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无奈:“姑娘,您都看到了。不是老周不尽心,实在是…太难了!”
他指着工坊里忙碌却难掩生涩的工匠学徒们:“这玻璃烧制,看着是力气活,实则是精细活!配料的毫厘之差,火候的瞬息变化,吹制的手感力道,退火的时间温度…哪一样不是靠经验堆出来的?哪一样不是拿真金白银喂出来的?窑厂要扩大,要出更多精品,光靠我们这几个老骨头带几个毛头小子摸索…太慢了!良品率上不去,损耗大得吓人!再这么下去,就算有隆昌号的单子,咱们也接不住啊!”
沈微的目光扫过工坊。那些挥汗如雨的工匠们,技艺娴熟的老师傅屈指可数,更多的是像柱子这样,空有热情却缺乏系统指导、只能在一次次失败中艰难摸索的年轻人。他们的眼神里有渴望,有专注,但更多的是面对复杂工艺时的茫然和无措。人才!合格的技术工匠!成了制约窑厂发展的最大瓶颈!这瓶颈,比隆昌号的威胁更致命,因为它卡在根子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沈微的心头。她深切地感受到,仅仅依靠师徒口耳相传、手把手教导的传统模式,效率太低,损耗太大,根本无法支撑她心中那幅玻璃产业蓬勃发展的蓝图!更遑论,她心中隐约勾勒的、超越玻璃的、更多需要精密技艺支撑的未来图景?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袭来,又被她强行压下。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找到新的出路!
深夜,老宅书斋。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沈微伏案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单薄而执拗。桌案上摊开的,不再是玻璃图纸,而是几本她费尽心思搜罗来的、泛黄发脆的古籍——《考工记》、《天工开物》残卷,甚至还有一些记载着域外奇闻异志的杂书。她纤细的指尖划过那些艰涩的文字和模糊的图样,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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