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金一两二钱三分……合一克三十八点七五克,合洋一百零四块六毛二分五厘……”老张报着数,旁边老陈拿出算盘噼啪作响地复核。
“金戒指一对,三钱二分,合九点九克,合洋二十六块七毛三分……”
“小金块两块,各一两,合计六十二点二克,合洋一百六十八块……”
“总计黄金折合洋二百九十九块三毛五分五厘。”老张报出最终数字。
林阳点点头,开始从帆布包里往外掏钱。一捆捆用旧报纸或牛皮纸包好的钞票,大部分是伍元、贰元、壹元面额,颜色深浅不一,一看就是积攒了很久。最大面额的“大团结”只有薄薄一沓。他仔细地数着,一五一十,动作不快,却异常沉稳。老张和老陈也凑过来,帮着清点复核。
钞票小山在桌面上越堆越高,散发出的油墨味混合着旧纸张的气息,弥漫在小小的后院里。王老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堆钱,仿佛那是全家的性命。李干事则面无表情,但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现金总计一千五百块零六毛四分五厘。”老张清点完最后一沓角票,报出数字,看向林阳,“加上黄金折洋二百九十九块三毛五分五厘,总计一千七百九十九块九毛九分九厘。按约定一千八百整,差一分钱,我做主抹了。”
“多谢张叔。”林阳微微颔首。
老张看向李干事:“李干事,钱款点验无误,数目正好。您看?”
李干事这才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桌上那堆金灿灿和花花绿绿的财富,点了点头,从自己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了最后两样东西——一张泛黄的、印着竖排繁体字、盖着大红印章的《土地房产所有证》(1950年代初土改时期颁发,是当时最主要的产权证明),以及一张同样盖着房管所公章、注明此房已内部处理并完成产权转移的《情况说明》(用于后续正式换发新证)。
他将这两张薄薄的纸,轻轻推到了王老栓面前。
王老栓看着那两张纸,尤其是那张印着大红印章的《土地房产所有证》,呼吸都停滞了。他枯瘦的手颤抖着,伸向那张决定他们一家命运的纸。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粗糙的纸面时,一股电流般的激流瞬间传遍全身!七十年的风雨飘摇,土里刨食的艰难,逃荒要饭的辛酸,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所有的苦难仿佛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归宿。这张纸,意味着安稳,意味着根基,意味着小雨能在一个有院墙保护的房子里长大,意味着他王老栓的根,终于扎进了县城的土地里!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不让手抖得太厉害,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至关重要的《土地房产所有证》和《情况说明》拿起,紧紧攥在手心。那薄薄的纸张,此刻却重逾千斤,带着土地的厚重和家的温暖。
“交割完毕,两不相欠。”中人老张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契约、凭证各自收好。今日之事,天知地知,在场诸位知。出了这个门……”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就烂在肚子里。王老哥,小林,恭喜了。李干事,辛苦。”
交易完成。没有握手,没有道别。李干事面无表情地将金块、钞票迅速收进自己的公文包,对老张点了点头,第一个起身,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堆满杂物的后门。老陈也松了口气,对王老栓和林阳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跟着老张去前铺处理后续事宜。
昏暗杂乱的后院里,只剩下王老栓和林阳祖孙二人。
王老栓依旧死死攥着那两张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缓缓地、极其珍重地将它们对折,再对折,然后颤抖着双手,解开自己棉袄最里面贴身小褂的纽扣,将折好的房契和说明,小心翼翼地、紧紧地贴肉塞进了最里层那个缝死的暗袋里。做完这一切,他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背,重重地坐在了冰冷的条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林阳走过去,蹲在姥爷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姥爷那依旧微微颤抖、紧紧按在胸口暗袋位置的手上。
王老栓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蓄满了泪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终于落袋为安的狂喜,有背负巨大秘密的恐惧,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更有一种历经沧桑后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巨大疲惫和释然。他看着眼前沉稳如山的外孙,嘴唇哆嗦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感慨和托付的叹息:
“阳子……咱……咱有家了!”
那两张薄薄的、带着体温的纸片,紧贴着老人枯瘦的胸膛,仿佛一颗重新开始有力跳动的心脏,在阴沉的天空下,为这个饱经风霜的家庭,注入了新生的力量与沉甸甸的希望。县城的万家灯火中,属于林阳和王家的那一盏,终于有了明确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