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气,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谢侍郎府这间最轩敞的厅堂。屋角巨大的青铜狻猊香炉里,上好的沉水香燃得极旺,青烟袅袅。
座位上的男子一身玄青缎面常服,暗绣着繁复的缠枝莲蟒纹,在并不明亮的厅堂里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眉眼弯弯,像那画像上的弥勒佛。
谢老太爷,恭敬地坐在主位下首。腰杆习惯性地、幅度微小却又极其自然地弯折下去,形成谦恭弧度。“鲁公公安好,劳您大驾光临寒舍,下官惶恐。”他笑容可掬,眉眼俱是喜意。
大内的鲁公公竟然来到他们谢府,还是登门来认亲的。这真是,怎么都没有想到。
鲁公公是何许人也?皇上的大伴,常年伴随皇帝左右,那些皇子王孙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大伴。朝堂之上,谁不想与其攀些交情,有些瓜葛?可够不着啊。
“谢侍郎客气了。”鲁公公的声音同脸一样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谢老太爷有些急,几番看向门口,怎的还不来?
他收回目光,亲自端起旁边红木高几上的茶盏,那是新贡的玉顶甘露,第一茬的嫩芽,水是特意从玉泉山运来的。
“您请尝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一旁的谢二爷兄弟俩人对视了一眼,脸上越发恭敬。
鲁大伴接过茶,正要打开杯盖,忽然顿住,厅内炭火的毕剥声、甚至呼吸声都瞬间凝滞了。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门口的谢墨薇的身上。
一道清瘦的身影立在门槛处,她穿着寻常穿的浅红色的杭绸交领长袄,头上发髻倒是新挽了的高髻,插带了一只赤金点珍珠的如意头簪子。只是,她的脸上,没有施半分脂粉,眉也未描,就那样安静的踩在门槛之外,脚尖略向内勾着,显出几分踌躇。
“快过来。”
谢老太爷忙开口,慈祥地向孙女招手,示意她进来。
“这就是我那孙女。”
谢尚清向鲁公公介绍,一边又偷瞄了谢墨薇一眼,这丫头,这脸不上妆,这是便于相认么?心下倒是对她高看了几分。
鲁大伴要见到人,才能确认,他要是把人收拾得太过了,恐怕还真不好说。
谢墨薇在众人的注目下,低垂着头,怯生生走向祖父。
座上那人也望过来,脸上带着笑意,看着很是和蔼可亲。
“莲花?”他薄唇微启,很是温和。让人心里莫名一松。
“是。”谢墨薇有些慌,想行礼,嘴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
她方才说莲花?
是叫她吗?
一只温热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按在了谢墨薇的肩上。是二太太,她声音温软得能滴出蜜来:“好孩子,莫慌,回公公话便是。”
鲁公公的目光在谢墨薇脸上逡巡,从眉梢到眼角,从鼻梁到唇形,每一寸都不放过。
“像……”
他极轻地自语了一声,接着,他那只戴着硕大青玉扳指的手抬了起来。
“咱家的骨血,”他语速缓慢,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冰面上,“流落在外这些年,委屈了。总算是……寻着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老太爷那张瞬间露出惊喜的面孔,温和地笑:“谢侍郎,确是我弟弟的孩子。”
“这……这……这实乃天大的喜事!天佑公公,骨肉团圆!下官……下官阖府上下,为公公贺!为……为小姐贺!”谢老太爷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惊喜,他拉着谢墨薇上前,叫她给鲁公公行礼:“快,这是你伯父,墨薇快些拜见。”
谢墨薇茫然地抬起头,视线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谢老太爷那张因过度堆笑而显得肌肉扭曲的脸,太太那完美无瑕却如同面具般凝固的慈爱笑容,厅堂里那些熟悉的陈设……此刻都变得如此陌生而遥远。沉水香的气息依旧在鼻端萦绕,却压不住心底翻涌而上的巨大欣喜和震惊:
这是她的伯父,亲伯父。
她不是野种,终于有人来认亲了。
祖父更是满面红光,他疾步上前,口中连连道:“好孩子,快,快!给伯父磕头!快!”
言语间,谢二爷已上前一步,端了几上的茶盏,递给谢墨薇。
谢墨薇依言深深拜倒下去,额头触及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方有了真实感。
“好孩子,快起来。”声音在头顶响起,一只宽厚的手伸来扶起她,让她坐下。
谢墨薇终于抬头,看清了大伯的面容——
他四十上下年纪,面庞饱满圆润,粉白细腻如蒸熟的馒头,偏又透出两团健康的红晕,弯着眉毛,仿佛永远带着一丝笑意。
他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流连:“像……真像你娘……”他喉头微动,然后,他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枚通体温润的蟠螭古玉佩,小心地放在她的掌心:“今天仓促,这是伯父给你的见面礼,莫嫌弃。”
玉佩沉甸甸地压在手心,那温润的触感仿佛连通了血脉,一股迟来的、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底顿时一片温热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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