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南京城,如同一个宿醉未醒的巨人,在秦淮河氤氲的水汽和昨夜的笙歌余韵中,艰难地蠕动着。阳光试图穿透连日阴霾积郁的云层,洒在皇城的琉璃瓦上,却只映出一片沉郁的流光,仿佛那金碧辉煌之下,压着千钧重担。淮安、凤阳等地瘟疫蔓延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冰锥,一次次刺入这座临时都城的心脏,朝堂之上,无人敢言欢,民间巷尾,虽市井之声渐起,却也掩不住那眉宇间流转的恐慌与哀戚。
然而,在城西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巷,一座由弘光帝朱由崧特批、临时充作实验室的宽敞宅院,却仿佛自成天地。这里的气氛奇异地将外界的压抑与内部的亢奋交织在一起,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洞穴中忙碌搬运、积蓄力量的蚁群。
宅院原本是某位致仕官员的别业,亭台楼阁依稀可见往日雅致,但如今,回廊下堆放着新采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混合了酒精、醋熏、以及各种苦涩或清冽草药的气味,取代了昔日的檀香墨韵。主厅被彻底清空,那张宽大的梨木桌案成了绝对的中心。
戚睿涵站在桌案前,身上穿着一件略显宽大、浆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袖口沾染了些许墨迹和不知名的药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的气味涌入肺腑,带着微辣的刺激感,却奇异地让他因熬夜而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的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袋深重,脸颊也凹陷了下去,连续多日殚精竭虑的钻研,几乎榨干了他的精力。然而,在他那深邃的眼眸最底层,却跳跃着一簇无法熄灭的、近乎狂热的火焰——那是希望,是责任,是穿越时空赋予他的、必须完成的使命。
桌案上,那台凝聚了他、方以智与南京城内数十位顶尖能工巧匠无数心血与智慧的简易光学显微镜,正静静地矗立着。黄铜打造的镜筒和基座,被打磨得光滑温润,在透过雕花窗棂投入的熹微晨光中,泛着沉静而内敛的光泽。几片精心磨制的水晶镜片被巧妙地镶嵌其中,它们是窥探另一个世界的关键。就是它了,这能窥见微末之物的“神器”,将是扭转这场无形战争的关键,是刺破瘟疫阴霾的第一缕阳光。
“开始吧。”戚睿涵低声说道,声音因缺水而有些沙哑。这既像是在对身边的李大坤和董小倩下达指令,也像是在对自己疲惫不堪的灵魂进行最后的动员。
李大坤,这位曾经的御厨总管,如今的太医院使,早已褪去了初入宫时的惶恐与油滑。他粗壮的手臂挽起了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甚至还有几处烫伤和新的划痕,那是连日来调配药剂、搬运器皿留下的印记。在戚睿涵那些近乎天方夜谭的描述和严谨引导下,他体内那份属于理科生的逻辑思维与动手能力被彻底激发。
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得调和五味的厨师,而是成为了疫苗研制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最可靠的实践者。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将昨夜连夜处理好的、用特殊营养基培养的液体,以及董小倩设法从隔离区弄来的、取自重症病患身上的脓液干痂和血液凝块碎末,用戚睿涵反复提纯得到的高度蒸馏酒进行极其精细的悬浮、稀释。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每一个步骤都力求精准,胖乎乎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笑容,只有一片肃穆。
董小倩则安静地守在一旁,她换下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如瀑青丝简单地束在脑后,用一根木簪固定,干净利落。她的首要任务本是护卫戚睿涵的绝对安全,但此刻,她的目光却更多地流连于那些晶莹的玻璃器皿、散发着异味的陶瓷罐以及那台神秘的显微镜之上。
看着戚睿涵全神贯注的侧脸,看着他眉宇间那份化不开的凝重与几乎要将他自己燃烧殆尽的执着,董小倩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感。有关切,有心疼,有对其智慧的由衷敬佩,更有一丝隐秘的、与有荣焉的骄傲。她默不作声地将戚睿涵需要的镊子、载玻片、干净的细麻布等物递过去,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场神圣的仪式,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确保没有任何意外能打扰到这决定性的时刻。
戚睿涵俯下身,伸出因长时间工作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镜筒的角度和焦距。他的动作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期待而略显僵硬,手心的汗水几乎要打滑。当他终于将眼睛对上那冰凉的目镜时,整个喧嚣的世界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眼前那一片模糊的光晕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视野内,最初只是一片混沌的亮斑,如同蒙着厚厚水汽的琉璃。他屏住呼吸,指尖以毫米为单位细微地转动着调焦旋钮,心中默念着方以智传授的光学原理和自己梦中那些模糊的记忆。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终于,那片混沌开始退散,如同云开雾散,一个前所未见的、充满诡异生命律动的微观世界,如同一幅被强行撕开的、壮丽而狰狞的画卷,轰然撞入他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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