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五年七月,北京的盛夏在一场夜雨的洗涤后,迎来了一个看似清爽的清晨。昨夜的微雨润湿了紫禁城的琉璃碧瓦,也暂时压下了街巷间蒸腾的尘土与暑气。
然而,这份清凉极为短暂,当旭日挣脱薄云的束缚,金芒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时,那股熟悉的、带着北方平原特有的燥热便迅速回归,重新笼罩了这座刚刚从战火中喘息过来的帝都。空气里,水汽与热度交织,酝酿出一种粘稠而沉闷的氛围,仿佛巨大的、无形的茧,将整座城市包裹其中,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滞涩。
皇城之内,汉白玉的栏杆和基座被阳光炙烤得微微发烫,触手生温,那热量透过薄薄的靴底,隐隐灼着脚心。飞檐斗拱上,鸱吻与瑞兽沉默地凝视着下方,琉璃瓦反射出刺目的光,令人不敢久视,仿佛那光芒也带着皇权的威严与疏离。
宫人们穿着统一的浅色夏装,垂首敛目,脚步放得既轻且快,像是一群无声的游鱼,沿着宫墙那狭窄的阴影沉默行走,竭力维持着宫闱深处应有的、近乎凝滞的肃穆。但在这份过于刻意的宁静之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在无声地流淌,如同暗河在冰层下涌动,等待着一个决口。偶尔有身着高级宦官服饰的身影匆匆穿过廊庑,那衣袂带起的微风,似乎都搅动了空气中不安的粒子。
今日,是北京武英殿正式册封大典的日子。表面上,这是南明弘光朝廷对平定中原、驱除鞑虏的大顺、大西联军领袖的酬庸与肯定,是天下重归一统的象征,是足以载入史册的“盛事”。然而,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这方寸宫阙之间,汇聚的暗流足以搅动未来的天下格局。一方是力图重塑权威、却难免猜忌重重、内部派系林立的明朝朝廷,另一方是手握重兵、携大胜之威却选择归顺的农民军巨头。妥协与试探,忠诚与背叛,荣耀与陷阱,或许就在今日见分晓。
驿馆的庭院不算宽敞,但难得有几株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片片浓荫,在地上印出斑驳陆离的光影。戚睿涵站在树影里,仰头望着被宫殿巍峨轮廓切割开的一方蓝天。那蓝色纯净得有些不真实,几缕薄云如丝如絮,缓慢地飘移。他穿着为今日大典特意准备的青色儒生袍,浆洗得挺括,虽无官身纹饰,却自有一股经过数年战火与谋略淬炼过的沉凝气度,与他年轻的面容形成微妙对比。
他的字“元芝”,是穿越之初,投效吴三桂后,吴三桂所赠,取“睿智涵深,元芝呈祥”之意。当初只觉得是个乱世中的代号,一个便于融入此世的身份标签,如今听来,倒真有几分契合他在这时空漩涡中的奇异际遇——从现代一个懵懂的大学生,到如今深刻影响历史走向的参与者,这经历本身就如同一株稀有的灵芝,生于幽暗,不知是福是祸,又能带来何种变数。
轻盈而规律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董小倩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递上一杯温热的清茶。她今日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发髻简单挽起,仅用一根青玉簪子固定,清爽利落,一如她作为搭档一贯的冷静与高效。她的眉眼间依稀有其姐董小宛的江南风致,婉约清丽,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世情、洞察人心后历练出的清澈与敏锐,仿佛能映照出一切隐藏的诡谲。她低声道,声音如同清晨的露珠滴落在荷叶上:“元芝,心神不宁?”
戚睿涵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白瓷壁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温热,他摇了摇头,随即又轻轻颔首,目光依旧望着那片被宫墙框住的天空,仿佛想从那片蔚蓝中看出命运的轨迹。
“说全然坦然是自欺欺人。”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昨夜擒住的那两个刺客,你也见了,口中毒囊藏得那般决绝,分明是蓄养已久的死士,绝非寻常毛贼。动作干净利落,若非我们早有防备,加上李大帅亲卫警觉,后果不堪设想。朱由崧……陛下他,终究是信不过我们,信不过李大帅。”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带着一丝难以排遣的沉重,“李大坤昨夜冒险传来的消息,你也知道了。马士英、阮大铖之辈,宵小之徒,撺掇陛下行此不义之事,只怕今日这场大典,不会仅仅是走个过场。这杯‘庆功酒’,怕是掺了泥沙。”
董小倩那双明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她自幼随家族辗转江南,见惯了官场和世情的诡谲,对于阴谋有着近乎本能的警觉。她轻轻整理了一下袖口,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戏台已经搭好,锣鼓也已敲响,我们这些角儿,只能陪着唱下去。好在,闯王心如明镜,对此并非毫无准备。他昨日那般镇定,便是明证。吴将军的堂弟吴国贵将军,不是已按计划,率精锐在城外预设位置接应了么?我们并非毫无依仗。”她的话像是在安慰戚睿涵,也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确保每一个环节都清晰无误。
提到李自成,戚睿涵心中稍安。昨日夜间擒获刺客后,他第一时间禀报了李自成。出乎意料,这位昔日叱咤风云的闯王并未勃然大怒,也未立刻点兵发作,反而异常冷静。他只是命亲信将领将刺客尸体秘密处理掉,对外严密封锁消息,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依旧按照原定计划,准备今日的册封大典。这份镇定,背后是洞察世事的智慧和对大局的掌控力,也是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无奈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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