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永昌七年,亦即明弘光六年的盛夏,在战火与蝉鸣不知疲倦的交织中悄然流逝。当时间步入八月,南国的酷热并未因季节的稍移而显露出半分减退的迹象,反而像一口被架在熊熊业火之上的巨大蒸笼,将整个岭南大地牢牢笼罩在一片令人呼吸困难的沉闷与焦灼之中。
天空是那种近乎无情的、被烈日反复漂洗过的褪色之蓝,几缕薄云有气无力地悬挂着,仿佛也被这酷热炙烤得失去了飘动的力气。太阳如同烧得白热的烙铁,毫不容情地炙烤着广州那饱经风霜而显得斑驳陆离的城墙,以及城内大多已关门闭户、显得凋敝不堪的街巷。
空气中弥漫着多种气味混合的浊流——被车轮与脚步反复扬起的尘土,兵卒与民夫身上散发出的、在高温下愈发浓烈的汗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从城郊战场方向随风飘来的,属于死亡与腐烂的甜腥气息。这些,又与南方特有植物如榕树、樟木与不知名野花在极致酷热中蒸腾出的、过于浓郁的甜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几近窒息的、充满矛盾的味道。
广东,这片大明王朝最后倚重的财赋与海贸重地,此刻正面临着顺军兵锋的直指,如同暴风雨降临前,那最后一丝凝滞得让人心慌的、虚假的宁静。
自广西席卷而来的大顺军,在李过、高一功等百战宿将的指挥下,其势真可谓如汤沃雪,连克州县,兵锋所向,如同灼热而无可阻挡的犁铧,深深地犁过岭南郁郁葱葱的土地,最终毫不意外地,指向了广州这座南国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堡垒。
这座素以南国富庶、商贾云集、市舶辐辏而闻名天下的城池,往日的喧嚣与活力早已被一种末日将至般的、深入骨髓的压抑所取代。宽阔的珠江江面上,往昔帆樯如林的景象不再,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条小船,像是害怕被岸上的纷乱所波及,匆匆驶过。
码头上堆积如山的货物,如今大多蒙上了厚厚的尘土,显得破败而寂寥。沿街的店铺,十有七八都紧紧关着门板,只有零星几个实在无法维持生计的小贩,躲在残存的屋檐阴影下,用有气无力的、带着绝望尾音的声音叫卖着些许瓜果或凉水,那声音甫一发出,便很快被周围沉重得如同实质般的寂静所吞噬,激不起半点涟漪。
城墙之上,明军守卒的身影在炽烈得几乎能灼伤皮肤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渺小而无助。他们身上的号衣大多褴褛不堪,许多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破损处裸露出的,是黝黑、精瘦而布满汗渍的肢体。他们的面庞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所特有的菜色,眼神空洞,早已失去了往日或许曾有过的光彩,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被透支殆尽的疲惫。
他们三三两两地倚靠在被岁月和战火侵蚀得坑坑洼洼的垛口旁,目光茫然地投向城外那连绵不绝、旌旗招展如同乌云压顶般的顺军营寨。那营寨中飘扬的“永昌”旗帜和巨大的“顺”字大纛,在蒸腾扭曲的热浪中微微晃动,像一片沉重而充满威胁的、不断逼近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分外艰难。偶尔有负责巡查的军官按着佩刀走过,沉重的脚步声在滚烫的砖石上清晰地回响,引来几道茫然投来的目光,随即那目光又迅速黯淡下去,重新归于死水般的沉寂。
守将张家玉,是一位年富力强、素以忠义自许、在岭南一带颇有名望的将领。他此刻正独自站在广州城垣的制高点——镇海楼的顶层,凭栏远眺。
他身上穿着的是浆洗得发白、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旧战袍,甲胄的金属片在毒辣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而冰冷的光,但他原本挺拔如松的身姿,却因连月来的殚精竭虑、四处奔波救火而不可避免地显得有些佝偻,仿佛肩上扛着整座城池乃至整个王朝的重量。他的眉头紧紧锁着,深邃的目光先是缓缓扫过城内冷清得让人心寒的街巷,随后又毅然投向城外那秩序井然、即便在远处也能感受到隐隐杀气的顺军连营。
城内的景象让他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昔日摩肩接踵、叫卖声不绝于耳的繁华街市,如今行人寥落,偶尔有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扬起一片久久不散的尘土,那多半是还有些门路的富户人家,仍在做最后的努力,试图寻找逃离这座危城的途径。
粮价早已飞涨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据说一石米已需数金,而且往往有价无市。军营中传来的,不再是往日里充满血性的操练呐喊,而是伤兵们因缺医少药而发出的、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以及士兵们因长期欠饷而日益高涨、几乎无法弹压的怨愤低语。这一切,都如同无数条无形的、冰冷的绳索,缠绕在他的脖颈上,并且正在越收越紧,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将军,”一个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打断了他沉重的思绪。副将陈子壮快步走了上来,他的甲胄上沾满了征尘与汗渍,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深切入骨的忧虑,“军饷……那边又传来消息,说至少还要再等半个月,而且……而且届时能发下多少,还是未知之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