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内,昔年大明皇帝君临天下、裁决政务的威严之地,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换了乾坤。初夏的阳光透过高悬的棂花隔扇窗,投射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金砖地面上,映出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前朝御香的余韵,却又被一股新生的、混合着皮革、钢铁与某种草莽崛起的刚健气息所覆盖。巨大的蟠龙金柱沉默矗立,见证着这王朝鼎革的瞬间。
李自成端坐于那曾经属于崇祯帝、而后又短暂属于弘光帝的御座之上。他并未依制穿戴那明黄色的九龙衮服,依旧是一身深色的寻常箭衣,外罩一件打磨得锃亮的细密锁子甲,唯有腰间束着的一条明黄丝绦,暗示着他天下共主的身份。
他的身形似乎比早年征战四方时更为魁伟坚实,常年的戎马生涯和近年来的帝王历练,在他眉宇间刻下了难以言喻的沉肃与威仪。那并非仅仅源于权势的压迫感,更是一种从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又肩负起再造山河重任者方能具备的雄浑气度,如同蛰伏的雄狮,无需咆哮,已足以镇慑整个殿堂。
殿陛之下,大顺朝的文武重臣与新近归附的前明降臣分列左右,泾渭分明却又奇异地共处一室。左侧多是追随李自成自陕北起兵、历经百战的老兄弟,如刘宗敏之子刘承胤等,他们虽已换上品级官服,眉宇间仍难掩剽悍之气;右侧则是以史可法、马士英等为代表的南明降臣,他们衣着更为讲究,举止间带着固有的士大夫仪态,此刻却都低眉顺眼,神态复杂。
整个殿堂鸦雀无声,连官员们官袍摩擦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或敬畏,或惶恐,或好奇,或隐含着算计,都聚焦在殿中央那几名跪伏于地、瑟瑟发抖的身影上。
前明弘光帝朱由崧,早已失了帝王威仪。他那过度肥胖的身躯因恐惧而蜷缩成一团,像一头受惊的豪猪,华丽的衮龙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更显狼狈。面色是惨白的,不见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角、鬓边渗出、滑落,浸湿了凌乱不堪的衣领,在身前名贵的金砖上留下小小一滩深色水渍。
他身旁,曾被他倚为心腹股肱的阮大铖、田仰、马吉翔等一众臣子,更是面如死灰,头深深地埋下去,几乎要触及冰冷的地面,连抬头直视御座的勇气都已丧失殆尽。殿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唯有朱由崧粗重得近乎呜咽的喘息声,以及几人因无法控制颤抖而引发的衣料细微摩擦声偶尔响起,反而更添几分令人窒息的压抑。
这片令人难堪的沉寂,最终被一个洪亮而带着凛冽寒意的声音打破。一位身着大顺三品文官服色,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官员率先出班,对着御座深深一揖。此人原是明朝御史,颇有名声,归顺后因其敢言被李自成擢用。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
“陛下,”他开口,目光扫过殿中跪着的几人,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朱由崧此人,昏聩无能,荒淫无度,信用奸佞,先是背弃联顺抗清之盟约,行暗杀之举,谋害忠良,后又妄自尊大,挑起内战,致使江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其罪一,背信弃义,形同禽兽;其罪二,祸国殃民,罪孽深重,阮大铖、田仰、马吉翔等辈,身为臣子,不思报国,反而助纣为虐,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祸乱朝纲,此等奸佞之徒,罪不容诛。臣恳请陛下,秉持天理国法,将此等祸国殃民之徒,明正典刑,枭首示众,以谢天下,以安民心!”
这番话,字字如刀,句句见血,仿佛点燃了引线,殿内立刻响起一片附议之声。早年追随李自成起义的将领们,如新封庆阳侯的刘承胤,踏步出列,声若洪钟:“陛下,这等无君无父、无信无义之徒,留之何用?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慰藉战死将士的在天之灵。末将请旨,立斩此贼!”他双目圆睁,怒视朱由崧,手按在佩剑的剑柄上,青筋暴露。
那些后来归顺的明朝旧臣,此刻也纷纷表现出同仇敌忾的姿态。他们或激昂陈词,引经据典,历数朱由崧及其党羽的条条罪状;或痛心疾首,强调对亡国之君与奸佞之臣绝不能姑息养奸,否则国法何在,纲常何存。一时间,“处斩”、“凌迟”、“诛九族”等充满血腥气的字眼,在武英殿雕梁画栋的穹顶下碰撞、回荡,森然的杀气几乎要凝结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朱由崧听得这番话,浑身瘫软如泥,肥胖的身躯晃了晃,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全靠两旁如狼似虎的军士架着才未倒下。阮大铖更是体若筛糠,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得得”的轻响,一股腥臊之气隐隐从他下身传出,竟是吓得失禁了。
就在这片请杀之声渐趋高潮,几乎已成定局之际,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却奇异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诸位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