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岭的夜晚,是被山风和松涛包裹着的。但在卫生队那间充当临时“编辑部”的木屋里,另一种声音,正以一种执拗的、近乎虔诚的姿态,对抗着外界的静谧与寒冷。
林薇伏在简陋的木板上,就着一盏灯芯被捻到最小的油灯,正在进行《战斗生活》创刊号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刻写蜡纸。
老周最终没能弄到正规的蜡纸,他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张质地略厚、表面相对光滑的桑皮纸,又用根据地自产的、产量极少的土蜡混合着少量缴获的洋蜡,小心翼翼地在桑皮纸表面涂了薄薄一层,制成了简陋的“土蜡纸”。效果自然无法与正规蜡纸相比,质地不均匀,刻写时力度稍有不当就可能划破,但对此刻的他们而言,这已是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林薇手中拿着的,也不是专用的铁笔,而是一根被老周在磨石上精心磨制得极其尖锐细长的缝衣针,尾部用布条缠绕了几圈,充当笔杆。
她屏住呼吸,右手稳稳地握着这枚“针笔”,左手手指轻轻压住蜡纸边缘,笔尖落下,在粗糙的蜡面上,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刻下第一个字。
“唰……”极其细微的刮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这是一个技术活,更是一个考验耐心和意志的活。力度要均匀,不能太轻,否则印不出来;更不能太重,否则蜡纸一破,前功尽弃。林薇全神贯注,眼睛几乎要贴到蜡纸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去擦。受伤的右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传来阵阵酸麻和隐痛,她也只是悄悄调整一下重心,不敢有大动作,生怕影响了下笔的稳定。
小梅早已在一旁的草铺上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整个根据地,似乎都陷入了沉睡,只有她这里,还亮着这豆大的、倔强的光。
她刻写的是她亲自撰写的那篇《月夜尖刀》,讲述侦察班长老王带领几名战士,如何利用夜色和地形,成功袭击日军一个小型弹药库的事迹。故事本身并不复杂,但林薇在撰写时,刻意突出了细节和人物——老王如何在行动前反复勘察地形,战士们如何克服潜伏时的寒冷与蚊虫,战斗打响时的紧张与果决,撤离时背着受伤战友的相互扶持……
她要让看到报纸的人,不仅能知道有这么一次胜利,更能感受到创造这次胜利的,是一群有血有肉、会冷会怕、却更懂得责任与情义的活生生的人。
笔尖在蜡纸上艰难地移动,一个字,又一个字。时间在无声中流逝,油灯的光芒摇曳着,将她专注的身影投在斑驳的木板墙上,显得格外孤独,又格外坚定。
她偶尔会停下来,活动一下发僵的手指和脖颈,目光扫过桌上那几张已经刻写好的、内容各异的小版块蜡纸——苏队长的卫生常识,老周的工具改造小窍门,还有那几首稚气未脱却充满力量的童谣……这些粗糙的、拼凑起来的文字,在她眼中,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加珍贵。它们是这片土地顽强心跳的证明。
与此同时,远在上海。
夜色下的法租界,霓虹依旧,勾勒出畸形的繁华。但与野猪岭的静谧不同,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
极司菲尔路76号,“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这座被称为“魔窟”的建筑,即使在深夜,也依然灯火通明,如同蛰伏在暗处的巨兽,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在它斜对面,隔着一条约莫三十米宽马路的一栋不起眼的公寓楼里,沈惊鸿如同石雕般,静立在窗帘的阴影之后。他穿着一身深色的工装,脸上做了简单的伪装,看起来像个下夜班的普通工人。只有那双透过窗帘缝隙、紧紧锁定对面76号大门的眼睛,锐利如鹰隼,冰冷如寒潭。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对面建筑折射的微弱光线,勾勒出他挺拔而紧绷的轮廓。阿诚和另外两名行动队员,如同幽灵般分散在房间的其他角落,检查着武器,做着最后的准备。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汗水和一种名为“杀气”的混合气味。
“目标‘蝮蛇’,确认在办公室。根据内线情报,他会在半小时后,乘车前往虹口参加一个日本人举办的晚宴。”阿诚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沈惊鸿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对面那扇戒备森严的大门。“行动路线确认了?”
“确认了。他出门后,车子会沿极司菲尔路向东,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右转进入愚园路。我们在愚园路中段,‘百乐门’舞厅后巷预设伏击点。那里灯光相对昏暗,人流复杂,易于动手和撤离。”阿诚迅速汇报。
“撤离方案?”
“得手后,分三路撤离。一号路线经地道至苏州河边,二号路线混入‘百乐门’人群,三号路线备用,强行突破附近警察哨卡。车辆已备好,在三个不同地点接应。”
沈惊鸿沉默着,大脑飞速运转,将整个计划在脑海中再次过了一遍。每一个环节,每一种意外,对应的策略。这是一场刀尖上的舞蹈,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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