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九叔,也就是林凤娇,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眉眼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正气,站在中间;左边是秋生,那时还年轻,嘴角带着点桀骜的笑,手搭在旁边文才的肩上;文才则是一副憨厚模样,微微缩着脖子,像只受惊的兔子。
而最边上那个怯生生的小孩,就是刚被秋生捡回义庄的自己,瘦得像根豆芽菜,眼神里满是对陌生环境的惶恐。
那时候他才五岁,日军的铁蹄踏碎了家乡的宁静,爹娘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成了他这辈子都甩不掉的噩梦。
跟着叔叔一路逃荒,饿了就挖草根啃树皮,冷了就缩在破庙里相互取暖,叔叔最后也没能撑到任家镇,在一个飘着冷雨的夜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若不是秋生那天外出办事,在乱葬岗边发现了快冻僵的他,恐怕他早就成了野狗的口粮。
义庄的日子,是他人生里唯一的暖光。
九叔虽严厉,却总在夜里悄悄往他被窝里塞个温热的窝头;秋生会变着法子逗他笑,教他些粗浅的拳脚功夫防身;
文才师叔笨手笨脚,却总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果偷偷塞给他。
他还记得九叔教他画第一道护身符时的情景,老人握着他的小手,笔尖在黄纸上划过,留下朱砂的印记,“正义,学道先学心,心正了,符才有力道。”
可那段日子太短了,像指间的沙。
日军的战火蔓延到任家镇附近时,九叔把他叫到跟前,道袍的袖子上还沾着晨露。
“正义,师公要去做点该做的事。”老人的声音很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跟着秋生和文才,好好学道,等我回来。”
他当时抱着九叔的腿哭,说不想让师公走。
九叔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转身就带着几个茅山同门走了,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九叔。
后来听说,九叔在战场上用道法对抗日军的炮火,护了不少百姓,可终究是凡人之躯,在一场激战中与敌人同归于尽。
消息传到义庄时,秋生把自己关在房里喝了三天酒,文才师叔蹲在门槛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再后来,秋生接了教他道法的担子,可师公走后,秋生像是丢了魂,练功总也静不下心,道行终究是差了火候;
文才师叔就更不必说,本就资质平平,日子久了,连画符都时常出错。
到了他这一辈,更是成了“半桶水”——对付些偷鸡摸狗的小鬼还行,遇上厉害的恶鬼,只能躲得远远的,全靠师公留下的几张符纸撑场面。
前几年遇到那个鬼娃娃,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镇压,夜里想起九叔当年的威风,只觉得满心羞愧。
抗日战争结束那年,他在任家镇的老槐树下磕了三个头,算是谢了师公和师父的养育之恩,然后背着简单的行囊开始游历。
走了大半个中国,最后在香港落脚,开了家杂货铺,街坊邻居谁家孩子撞了邪、家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他便去帮忙,挣点微薄的酬劳,也算是没辜负师公那句“学道先学心”。
只是夜深人静时,总会想起义庄的月光,想起九叔严厉的教诲,想起秋生带着他捉萤火虫的夜晚,想起文才师叔烧糊的饭菜……那些画面明明那么清晰,却又像照片里的人影一样,被岁月磨得越来越淡。
一滴泪落在玻璃框上,晕开一小片水痕。
徐正义赶紧用袖子擦掉,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对着照片里的人影喃喃自语:“师公,师傅,师叔……我没出息,没能把您的道法传下去……可我没忘了您教我的,一直守着良心过日子……”
阿飞站在一旁,看着师傅佝偻的背影,没敢再说话。
道堂里的檀香还在袅袅升起,缠绕着四十五年的风霜,和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茶烟在空气中缓缓舒展,徐正义望着杯底沉落的茶叶,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好些年没回任家镇了啊……”
话音刚落,道堂里的檀香像是被这句话惊动,猛地晃了晃。阿飞刚收拾好茶具,闻言停下动作:“师傅,您说的任家镇,就是师公他们当年住的地方?”
“嗯。”徐正义指尖在桌面划过,像是在描摹记忆里的轮廓,“前几十年听一个从内地来的同乡说,任老爷家的千金任婷婷,嫁了个留洋回来的先生,郎才女貌,倒真是般配。”他说着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却堆起几分涩意。
他还记得任婷婷十八岁候的模样,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洋布裙子,偶尔会跟着任老爷到义庄附近散步,看见他总怯生生地叫一声“小正义弟弟。
那时候任家镇已经是方圆几十里最热闹的地方,镇口的石板路被马车碾得发亮,绸缎庄的幌子在风里摇摇晃晃,九叔偶尔会带着他和秋生去镇上的面摊吃面,老板总会多给秋生加个荷包蛋。
“是该回去看看了。”徐正义喃喃道,目光飘向窗外香港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和记忆里任家镇的青瓦白墙判若两个世界,“就是不知道……义庄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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