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骨肉,是我和你盼来的孩子,本该甜甜地唤我父皇或者至少是爹爹。”他的声音愈发低沉,“从前不在身边,他忘记了我是谁。如今到了跟前,却因这身份,因着要护你们周全,连一句实话都不能告诉他,只能听着他叫我伯伯……每次听到这两个字,我心里都像被什么东西拧着,又酸又疼。”
他顿了顿,手臂微微收紧,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
“他快五岁了,聪明伶俐,是我的长子,是我心中无可替代的珍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更深切的恳求,“可他至今不知自己的身世,未能记入玉牒,不能堂堂正正地告诉天下人,他是我的儿子。我每每想到这些,就觉得亏欠他良多,也亏欠你良多……”
明荷的心轻轻一沉,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看了看她,适时停下,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深切的担忧与后怕,明荷清晰地感受到了。
她内心里猛地一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进宫……那是她最深沉的恐惧。她只想守着丈夫和孩子,过寻常百姓家的日子,不必理会那些繁琐的宫规,不用面对那些莫测的人心,更不想去占据那个她自觉配不上的位置。高墙深宫,在她看来,无异于华美的牢笼。
她的沉默和身体瞬间的僵硬,让许时瑾心中一阵涩然。他了解她,知道她向往的是什么。他不敢逼迫,只能将姿态放得更低,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示弱与无奈:“明荷,我知道你不喜束缚,惧怕那宫墙……我何尝不知?可我……我真的很害怕。害怕保护不好你们,害怕失去你们。就算是为了我,为了让我能安心,为了淮安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能有一个名正言顺、安枕无忧的未来……求你,再想一想,好不好?”
他竟用这般委屈的语气同她低低地商量着,哀求着,明荷的心软了。她想起润生被诬陷时自己的无助,想起淮安日渐长大,却只能隐于市井,无法光明正大地拥有他应得的一切,想起即将要出生的孩子……她更感受到身边这个男人,这个掌控天下的帝王,此刻在她面前,卸下了所有威严,只剩下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最本真的忧虑和渴望。
她不想让他再这般担心,也不想让淮安和未出世的孩子永远这样名不正言不顺。
良久,就在许时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时,他听到怀中人儿极轻、却无比清晰的一声:
“……好。”
许时瑾的身体猛地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撑起身子,在昏黄的烛光下,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明荷,你……你答应了?”
明荷迎着他的目光,眼中仍有未散去的挣扎和对未知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下定决心的柔韧。她轻轻点了点头:“嗯。为了孩子,也为了你……我答应进宫。”
巨大的狂喜如同烟花在许时瑾心中轰然炸开!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手臂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一遍遍地亲吻着她的发顶、额角,语无伦次:“谢谢你,明荷!谢谢你!我保证,绝不会让你受委屈!我会保护好你们,我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日后在宫中,日日能见到她,夜夜能拥她入眠,孩子们承欢膝下的圆满景象。他紧紧抱着她,如同抱着稀世珍宝,在心中默念: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此生此世,永如今宵。
与此同时,紫禁城的坤宁宫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宫殿巍峨,装饰得富丽堂皇,处处彰显着皇后的尊荣。然而,这偌大的殿宇,在除夕之夜,却冷清得让人心头发寒。晚宴早已撤下,顾嫣然独自一人坐在摆满了珍馐佳肴的膳桌旁,桌上的菜几乎没动几筷。
她穿着最隆重的皇后朝服,凤冠霞帔,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的空洞与寂寥。窗外隐约传来宫中别处守岁的笑语和遥远的爆竹声,更反衬出此处的死寂。
皇帝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连这最后、最象征团圆的日子,他都毫不犹豫地去了宫外,去陪那个乡野村妇和他们的孩子!
她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出那座宅院里的景象——温暖的灯火下,是那个女人的温言软语,是孩子的欢声笑语,是她夫君舒展的眉宇。那些她求而不得的天伦之乐,此刻正被另一个女人轻易拥有。
这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她的心口。凭什么?在这万家团圆的夜晚,唯独她要守着这冰冷的宫殿,对着满桌珍馐却食不下咽?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取代那个女人,更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也对自己回眸,将那份温柔分予自己片刻。
疯狂的嫉妒和蚀骨的恨意,如同毒草般在她心中疯狂滋长、缠绕,几乎要撕裂她的心肺。
这深宫的夜很长,而她心中的黑暗,比这夜色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