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承乾宫内静得能听见风吹过窗纱的声音。明荷怔怔地坐在窗前,目光落在自己因连日练习礼仪而微微红肿的手指上,只觉得浑身骨架都酸软无力,连带着心也沉沉地往下坠。
这几日,她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不停旋转的磨盘里,碾轧着她过去二十年来所熟悉的一切。
礼仪嬷嬷绷着脸,手中的戒尺仿佛永远悬在空中:“娘娘,步态需沉稳,裙裾不动,环佩不响。您这走路的力道,还带着乡间的泥土气,太重!”可是她学着放轻脚步,却总觉得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茶艺师傅优雅地演示着点茶,动作行云流水,“娘娘,注水要如游丝,要腕力均匀。您这手法……力道猛了,茶汤易浊;力道轻了,浮沫不起。”可是她小心翼翼模仿,不是水洒了,就是茶杯碰得茶盏叮咣地响,那团本该洁白的浮沫在她手下总是显得灰扑扑、稀拉拉。
琴师拨弄着古琴,音色清越。“娘娘,指法需轻柔,心意要静。您这指尖……带着僵硬,弹出的音色也过于直白,失了含蓄之美。”她努力放松手指,可那七根弦在她手下,总是不听使唤,发出干涩甚至刺耳的声响。
插花的女官将一枝梅枝插入瓶中,梅枝姿态顿时变得孤傲清雅。“娘娘,花道重意境,讲究高低错落,疏密有致。您这样排列,过于饱满实在,少了留白的韵味。”她看着自己插得满满当当、热闹却无章法的花篮,再对比女官手下那枝疏影横斜的梅,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感涌上心头。
她们并非刻意刁难,言语甚至算得上恭敬,但那种审视的目光,那种对她过去一切无声的否定,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她心上。她仿佛一个拙劣的模仿者,在这华丽的宫殿里,上演着一出名为“贵妃”的、蹩脚的戏。每一次学习,都是一次对她出身的提醒,对她“不配”的无声指控。
回到寝殿,她屏退左右,失神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穿着华贵宫装,却眉眼间满是疲惫与茫然的自己。
云舒端着安神茶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明荷独自坐在妆台前,指尖轻轻划过镜面,眼圈微微发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那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承载了千斤重担。
“娘娘,”云舒轻声唤道,将温热的茶盏递到她手边,“今日学了一整天,歇歇吧。”
明荷没有接茶,只是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云舒,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可笑?”
云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镜中映出的是个眉目温婉的女子,虽穿着贵妃的服饰,眼神却还带着几分纯真。这样的娘娘,在见惯了宫廷虚伪的云舒眼里,反倒显得珍贵。
“娘娘,”云舒执起温润的玉梳,手势轻柔地梳理着她微乱的青丝,声音里带着暖意,“您可知道,太子殿下昨日还悄悄拉着奴婢问,娘亲这几日是不是太劳累了?小小年纪,就这般懂得心疼人。”她稍作停顿,从镜中望向明荷,又柔声续道,“还有皇上,每回踏进宫里,目光总是先寻您。那份藏不住的关切,任谁都看得出来,是真真切切将您的安康放在心尖上呢。”
明荷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云舒的声音愈发轻柔:“这宫里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娘娘不必急着把自己塞进一个模子里去。”她为明荷簪上一支简单的玉簪,“您就是您,这份真性情,才是皇上最珍视的。”
镜中的女子依然眉间带着愁绪,但紧绷的肩膀终于稍稍放松了下来。她接过茶盏,指尖的温度渐渐回暖。
是夜,云舒如常向许时瑾禀报明荷的情况,细致到她的每一句低语,每一个失落的眼神。许时瑾听完,沉默了许久,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出一片复杂的心疼与无奈。
他对太子严格要求,是因储君之责重于泰山。可对明荷,他娶她,从来不是要她变成另一个符合宫廷规范的、完美的贵妃。他爱的,就是那个在沈家村会为他细心包扎伤口、会为他煮一碗热粥、会对着他露出毫无保留笑容的明荷。他只想让她舒心、快乐。
他更怕,怕这重重规矩和压力,会让她心生退意,再次离开他。那种失去她的恐惧,比面对千军万马更甚。
他沉思良久,开始暗中布局。他不能明着插手,那会伤了明荷的自尊,也会让教导的嬷嬷们难做。他只能以更迂回、更细致的方式,为她撑起一把无形的伞。
他并未直接训斥,而是某日“偶然”问起贵妃的学习进度,轻描淡写地对负责此事的总管提了一句:“贵妃性子柔,身子又重,教导时当以引导、鼓励为主,莫要过于严苛,伤了心神与皇嗣。”一句话,让下面的人精们立刻明白了风向,嬷嬷们的要求虽未降低,但态度明显和缓了许多,指责少了,鼓励多了。
他命人寻了一位同样出身并非顶级高门、但凭借自身聪慧努力在宫中站稳脚跟,且性情温和的老年女官,偶尔“路过”承乾宫,与明荷“偶遇”,说些“当年臣妾初学规矩时,也闹过不少笑话”、“娘娘天资聪颖,已比许多人强了”之类的话,无形中减轻了明荷的孤独感和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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