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融,檐角冰棱断裂坠地,碎成一地清响。
“无名馆”前人头攒动。
这座由旧驿改建的讲学之所,三月来已成天下思潮汇聚之地。
士子、匠人、退伍老兵、流民遗孤,皆可登台发问,亦可席地而坐,听他人辩策。
百姓说这里是“活人的考场”,不考八股文章,只考如何活下去。
今日不同往常。
晨光未透,馆门前便排起长队。
消息早已传开——今日将有首位女讲者登台,名为林十三。
曾是尚宫局最卑微的杂役使女,连正式宫籍都未曾录入,如今竟要立于“识学”源头宣讲?
质疑声四起:“她懂什么?不过是借识夫人余荫沽名钓誉!”“莫非连扫地丫头都能论道了?”
馆内高台之上,炭炉微燃,热茶氤氲。
林十三一身素衣,身形瘦削,眉眼低垂,仿佛仍带着当年在浆洗房低头劳作的影子。
她未带典籍,未持笏板,只从怀中取出一本破烂账册,封面焦黄卷边,似经年火燎又抢救回来。
全场寂静。
她抬头,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或轻蔑、或好奇、或期待的脸,声音不高,却如刀划冰面:
“你们知道识夫人第一天进尚宫局,干了什么?”
无人应答。有人冷笑,有人皱眉。
林十三缓缓道:“她蹲在浆洗房后头,看蚂蚁搬饭渣。”
满堂愕然。
她翻开手中账册,一页页抖开,纸页簌簌作响,像枯叶落地。
“她说,制度吃人,先从记不住名字开始。”她将册子对准墙上悬挂的铜镜与烛光折射出的投影——那竟是苏识亲手整理的《宫婢工时损耗录》,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个底层宫女的日程、伤病、死亡时间与原因。
“这是阿蝉,十九岁,因多说一句‘这布不该这么裁’,被掌刑姑姑杖责三十,当晚咳血而亡。”
“这是小核桃,十四岁,饿极偷取半碗糙米,被人发现后吊死在井边,尸首三天没人收。”
“这是春桃,原名不详,每月例银被克扣七成,病倒后拖去乱葬岗填坑……她的名字,是识夫人后来从药房残单上拼出来的。”
台下一片死寂。
有年轻士子眼眶发红,攥紧拳头低声问:“这些……也算识学?”
林十三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如深潭:“她教会我们,看见看不见的人,才是第一步。”
话音落下,门外忽有马蹄急响。
一名御史台差官闯入,手持弹劾文书,厉声道:“林氏以讲学之名煽动怨气,妄图动摇宫制根基!请陛下即刻禁其席,查封无名馆!”
众人哗然。
三日后,乾清殿。
萧玦端坐龙案之后,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
林十三跪于阶下,双手捧着那本残破账册。
“你讲这些,是为了报仇?”他问,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林十三摇头:“不是报仇。是为了让以后的人,不用再记住仇恨。”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粗陶碗底的残片,边缘参差,底部用炭笔画着几颗歪斜星辰,轨迹混乱却自有章法。
旁边一行小字清晰可见:“如果她们能说话,会不会选不同的路?”
萧玦瞳孔微缩。
那是苏识惯用的推演草图格式——她总爱把人心当作星轨来解构,用逻辑推导情感走向,用变量预测命运转折。
他曾亲眼见过她在灯下画满整张纸,只为算准一个妃嫔何时会失宠、哪句话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能读懂?”他轻声问。
林十三笑了笑,眼神清澈:“我不懂星象,但我懂她写这句话时的心情。她不是在算命,是在问:我们有没有可能,不靠踩着别人活下来?”
萧玦闭目片刻。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他眉宇间久藏的疲惫与清醒。
良久,他睁开眼,声音如寒泉击石:“准其继续开讲。另赐‘容言匾’一方,挂于馆门——凡持真言者,皆可登台,无论出身。”
消息传出,“无名馆”门前昼夜不息。
士子们自发誊抄林十三所授内容,称其为“识学·庶民篇”。
不久后,她发起“名字归档计划”,号召各地书院搜集被黜考生、流放匠户、战殁兵卒家属名录,汇编成《未名录》。
工部尚书嗤之以鼻:“徒增烦冗,浪费国帑!”拒不配合。
林十三不争不辩。
只将第一批三百七十二个名字,一字一字刻于青石,立于“辩庐”门前。
那一夜风雨交加。
第二日清晨,守门老卒惊觉——石碑背面多了十几个名字,墨迹未干。
第三日,更多;第五日,有人带来泛黄家谱,指着某页哭诉:“这是我爹,十年前因言获罪,全家除籍……他还活着吗?”第七日,整面墙已被密密麻麻的名字覆盖,层层叠叠,如同碑林。
萧玦亲往观看。
风沙扑面,他站在碑前良久,忽然俯身,拂去一块石角积尘。
最上方,不知谁用极细的刻刀留下一行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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