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德二年,岁在丁未,中原大地本该是万物复苏、春耕繁忙的时节,然而天公却不作美。自开春以来,黄河中下游流域阴雨连绵,数月不息。终于,在夏初时分,积蓄已久的灾祸如同挣脱囚笼的猛兽,轰然爆发。
砀山县,这座位于徐州府西南,毗邻黄河古道的小城,首当其冲。是夜,雷声隆隆,暴雨如注,仿佛天河倾覆。雨水汇聚成湍急的洪流,轻易冲垮了年久失修的堤坝。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泥沙、草木乃至牲畜的尸体,以摧枯拉朽之势,咆哮着扑向沉睡中的城镇和村庄。
惊慌失措的哭喊声、求救声瞬间被滔天的水声淹没。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仓皇奔逃,然而在自然的伟力面前,个体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不堪。
城中有一姬姓人家,家主姬允文乃一介儒生,虽无功名在身,却也是知书达理之人,在城中设馆教书,颇受乡邻敬重。其妻柳氏,温柔贤淑。夫妻二人年近四旬,方得一女,取名姬兰心,视若珍宝。这兰心自幼聪颖异常,不喜女红,唯爱读书。姬允文见此,便也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兰心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更难得的是腹有诗书,气度娴雅,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尤其一手簪花小楷,清丽脱俗,在砀山县内颇有才名。
洪水袭来之时,姬家同样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姬允文奋力将妻女推上家中唯一的一张木桌,那本是兰心平日习字读书的案几。大水瞬间淹没了半截房屋,家具物什漂浮碰撞。一家人紧紧抱着这张唯一的“孤舟”,随波逐流,在黑暗和冰冷中绝望地挣扎。
“抓紧!千万别松手!”姬允文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在风雨中微弱不堪。
然而,一个巨大的浪头打来,力道千钧,木桌剧烈摇晃颠覆。兰心只觉手腕一痛,父亲紧握她的手被强行扯开,冰冷的洪水立刻灌入她的口鼻。她拼命挣扎,试图呼喊父母,却只能发出无助的呜咽。又一个浪头袭来,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兰心在一阵颠簸中悠悠转醒。她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摇晃的驴车上,身上盖着粗糙潮湿的麻布。阳光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淤泥和腐烂物混合的怪异气味。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酸痛,无力动弹。
“哎,醒了?”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一个穿着绸布短褂、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凑过头来,脸上堆着笑,眼神却透着精明与算计。“小姑娘,你可是福大命大,昏倒在河滩上,是我老王把你捞上来的。你家在哪儿?还有别的亲人吗?”
兰心心中一痛,泪水瞬间涌出。她环顾四周,只见驴车前后还有几辆类似的板车,上面或坐或卧着不少面黄肌瘦、神情麻木的男女老少,显然都是此次水患的灾民。
“我……我爹娘……”兰心哽咽着,无法成言。
那王姓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语气更加“和蔼”:“唉,可怜见的,这遭天杀的洪水……怕是失散了吧?别怕别怕,跟着王大叔,有口饭吃,饿不着你。等到了地方,安稳下来,再慢慢打听你爹娘的消息。”
年幼且刚刚经历大难的兰心,虽觉此人神态语气有些异样,但劫后余生的脆弱和对陌生环境的恐惧,让她下意识地选择了相信这唯一的“依靠”。她含泪点头,轻声道谢。
车队一路南行,离故乡越来越远。沿途所见,尽是疮痍。洪水退去的地方,留下厚厚的淤泥和断壁残垣,灾民们目光呆滞地在废墟中翻捡着可能幸存的物品,偶尔有官府设置的粥棚前排着长长的队伍。
王姓男子对兰心倒是照顾有加,饮食不曾短缺,偶尔还问她识不识字,会不会唱曲。兰心隐隐觉得这些问题有些奇怪,但并未深想,只是据实回答自己读过些书。那王老板闻言,笑容更盛,连连说“好,好”。
如此过了十余日,车队进入了常州府地界。繁华的街市、熙攘的人流,与砀山县的残破景象恍如隔世。兰心心中渐渐升起希望,或许很快就能安定下来,寻找父母了。
然而,驴车并未在繁华的市集停留,而是拐进了一条偏僻狭窄的巷子,最终在一处后门停下。门楣上挂着一盏暧昧的红灯笼,门上雕刻着繁复却略显艳俗的花纹。
王老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的审视。他一把将兰心拉下车,不由分说地推进门内。门内早有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带着几个粗壮仆妇等候着。
“妈妈您瞧瞧,这货色如何?正经的读书人家小姐,识文断字,皮滑肉嫩,准能成您这‘怡红院’的头牌!”王老板对着那为首的老鸨谄笑道。
老鸨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兰心,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掰开嘴巴看了看牙口,如同评估一件货物。“嗯,底子是不错,就是这哭丧着脸……还得好好调教。行了,老王,价钱就按之前说定的。”
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落入王老板手中。直到此刻,兰心才如梦初醒!她被骗了!那个人根本不是好心救她,而是可恶的人贩子!而这里……这里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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