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庆阳节上的那一道紫衣之兆,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涟漪迅速荡出宫墙,蔓延至整个帝国的肌体。然而,对于长安城西渭水河畔,终南山下的农户陈阿宝一家而言,皇帝的好恶、佛道的纷争,都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辰。他们关心的,只有眼前这片赖以生存的土地,和即将到来的、沉重得能压弯脊梁的赋税。
时值盛夏,本该是禾苗青翠、孕育希望的季节。但去岁的一场蝗灾,今春又逢大旱,渭水水位骤降,露出干裂的河床。阿宝家那三十亩薄田,禾苗稀疏枯黄,眼看又是一个颗粒无收的灾年。
黄昏时分,阿宝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田里回来,蹲在院门槛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言不发。妻子王氏在灶房里忙碌,锅里煮着的稀粥几乎能照见人影。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灶台,不敢吵闹。沉闷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阿宝哥,”邻居老赵头颤巍巍地走进来,脸上写满了愁苦,“里正又来催秋税了,还有,征讨泽潞的‘剿饷’也得加征……这……这可怎么活啊!”
阿宝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苦地抱住头。朝廷的赋税、地方的摊派、胥吏的敲诈,像一条条毒蛇,紧紧缠绕着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去岁的欠税还未还清,今年的新税又至,家中早已瓮尽杯干,连那点可怜的存粮种子都快吃光了。
“能怎么办?卖地吧……”阿宝的声音沙哑而绝望。除了祖上传下的这点土地,他们一无所有。
“卖地?”老赵头摇摇头,“这年景,谁有余钱买地?那些豪强大户,压价压得狠呐,三十亩好田,怕是还换不来全家半年的口粮。”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像是管事模样的人踱步到了阿宝家院外,是附近大庄严寺知客僧派来的执事僧。大庄严寺殿宇巍峨,田产广阔,是京畿一带数得上的大寺院。
“陈施主,”执事僧双手合十,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慈悲,“听闻施主家中有难,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寺中尚有少许余粮,可暂解施主燃眉之急。若是施主愿将田产‘寄献’于本寺,庇佑于佛门之下,非但赋役可免,寺中还可酌情借贷些钱粮,助施主渡过难关。”
“寄献?”阿宝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他听说过“寄献”,就是将田产名义上献给寺院,自己则成为寺院的佃户,不再向国家缴纳赋税,也不再服徭役。但代价是,每年要向寺院缴纳远高于国税的地租。
“大师……这地租,几何?”阿宝艰难地问道。
“寺中规矩,租五五之数。”执事僧平静地说。
“五五?!”阿宝和王氏几乎同时惊呼出声。这意味着每年收成的五成要上缴给寺院!以往给朝廷缴税,各种名目加起来,也不过三四成而已。
“施主,”执事僧的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入了寺籍,便是受了佛祖庇佑,免去一切官非徭役,子孙亦可安稳。这乱世之中,一份安稳,难道不值这多出的一成租子吗?况且,若是年景实在不好,寺中亦可酌情减免。总好过被官府胥吏逼得家破人亡吧?”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中了阿宝内心最深的恐惧。他想起了去年邻村欠税的王老五,被衙役抓进县衙,打得奄奄一息,最后田地房产尽数被没收,一家人沦为了流民,不知所踪。
执事僧不再多言,留下几句“施主好好思量”,便飘然而去。
那一夜,阿宝家的油灯亮到很晚。夫妻俩相对无言,只有沉重的叹息和孩子们不安的梦呓。窗外,风声呜咽,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
最终,生存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第二天,陈阿宝在那份写着“自愿将田三十亩寄献于大庄严寺永充功德”的文契上,颤抖着按下了手印。那鲜红的手印,像一滴血,烙印着这个时代小民的无奈与悲哀。
从此,陈阿宝一家名义上成了大庄严寺的“僧只户”或者说佃户。他们确实不再需要面对官府如狼似虎的胥吏,但寺院的管事僧收租时,丝毫不会比胥吏温和。五成的租子,雷打不动。遇丰年,一家勉强果腹;遇灾年,则需向寺院借贷“僧债”,利滚利,永无出头之日。他们失去了土地的所有权,也失去了国家的户籍,成为了依附于寺院的“隐户”。所谓的“免役”,不过是换了一种更沉重、更无望的束缚。王氏常常望着那片不再属于自家的土地偷偷抹泪,而阿宝,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脊梁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得更弯了。
几乎就在陈阿宝按下血红手印的同时,在长安城皇城内的御史台官廨中,一位刚正不阿的官员——李御史,正面对着一堆籍簿,眉头紧锁,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奉旨核查京兆府各县的户籍与田亩账册,为朝廷理财征税提供依据。然而,越查下去,他越是心惊。
“户部存档,开元年间,本县有户一万二千七百,口六万八千余。天宝年间,有户一万一千九百,口六万三千余。而至去岁会昌元年核查,在册纳税之户,竟仅有七千四百余户,口三万九千余!”李御史的手指划过一行行冰冷的数字,声音因震惊而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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