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驱散了旅途的寒气,却未能完全抚平沈明远心头的微澜。他换上一件干净的青色棉袍,将一路风尘稍稍浣净,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容也恢复了几分神采。只是那双清明的眼睛,在打量这间雅致上房时,不免带上了几分审慎。
房间布置得确实用心,楠木雕花床,锦缎被褥,红木圆桌上甚至摆着一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白瓷茶具。然而,沈明远的指尖划过桌面,感受着那过于光滑的漆面——这漆工看似平整,细看却缺乏内蕴的光泽,接口处也有细微的不匀,应是赶工之作,与他这等精通“螺钿嵌漆”的高手眼中,未免落了下乘。但这并非重点。
重点在于,这客栈太过安静了。
除了偶尔从极远处传来的、模煳的更梆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整个东跨院乃至整个客栈,都陷入一种近乎死寂的静谧之中。这与它作为镇中心最大客栈应有的、哪怕在夜晚也该有的人气与喧嚣,格格不入。方才大堂的冷清,并非偶然。
正当他对着桌上那盆水仙出神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沈师傅,可方便?小人送晚膳来了。”是客栈伙计的声音。
沈明远收回思绪,扬声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的伙计端着大大的食盘走了进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略显拘谨的笑容。他将四菜一汤并一大碗白米饭在圆桌上摆开,又放下一壶热茶。“沈师傅请慢用,掌柜的特意吩咐厨房,做了几道拿手菜,若有不合口味之处,尽管吩咐。”
菜色确实不错,一碟腊肉炒菘菜,一碟清蒸河鱼,一碟酱牛肉,还有一碟油炸豆腐,并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对于他这样一个借宿的漆匠而言,这待遇已是超乎规格。
“有劳了,代我多谢周掌柜盛情。”沈明远点头致谢。
伙计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沈明远确实饿了,拿起竹箸,慢慢吃了起来。饭菜的味道中规中矩,并无什么奇特之处。他吃得不多,更多的是在思考。周世昌的过度热情,客栈的反常冷清,还有自己心中那挥之不去的疑虑……这一切,都让他在享受这顿免费晚餐时,无法完全放松。
就在他饭至半饱,准备舀碗热汤暖胃之际,一阵香风,毫无征兆地透过门缝袭了进来。
那是一种浓郁的、混合着脂粉与某种不知名花露的香气,甜腻得有些呛人,与这客栈朴素的格调,乃至这清冷的冬夜,都显得格格不入。
紧接着,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窈窕的身影,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妖花,翩然映入沈明远的眼帘。
来者是一位年约二十五六的妇人,身着一袭桃红色的蹙金罗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轻纱褙子,在这严寒冬日显得颇为单薄,也更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她云鬓高耸,梳着时下流行的堕马髻,斜插一支金步摇,随着她的走动,流苏轻颤,熠熠生辉。眉间贴着精巧的花钿,一点胭脂将双唇点染得如同熟透的樱桃。最勾人的是那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眼波流转之间,媚意横生,仿佛带着无数细小的钩子,能轻易撩动男人的心弦。
她手中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把白瓷酒壶和一只同款的酒杯。
“沈师傅——”妇人开口,声音软糯糯的,带着一丝刻意拉长的尾音,仿佛羽毛轻轻搔过耳廓,“奴家苏氏,是这店中帮衬的。听闻沈师傅白日里帮了掌柜的大忙,解了燃眉之急,掌柜的心中感念,特让奴家送来一壶咱们本地特产的枣酒,给师傅驱驱寒气,聊表谢意。”
她一边说着,一边袅袅娜娜地走近,毫不避讳地坐到沈明远旁边的凳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将那托盘放在桌上。一股更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沈明远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细腻的粉黛和那长而卷翘的睫毛。
沈明远心中警兆顿生。周世昌派一个如此美艳的妇人来送酒?而且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独自进入他这男客的房间?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站起身,礼貌地拱手:“原来是苏娘子,有劳了。周掌柜实在太客气,沈某受之有愧。”
“沈师傅何必见外。”苏氏嫣然一笑,伸出纤纤玉手,拿起酒壶,便要为他斟酒。那双手,白皙修长,指甲上用凤仙花汁染着鲜红的蔻丹,更衬得肌肤胜雪。
然而,就在她提起酒壶,手指微动的瞬间,沈明远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捕捉到了她左手食指的异常——那食指的指尖,缺了小小的一截!伤口处的皮肉早已愈合,形成一个陈旧而略显狰狞的疤痕,与她这身娇媚妖娆的装扮,形成了极其刺眼而诡异的对比。
一个如此注重容貌仪态的艳妇,手上怎会有这样明显的残缺?而且看那伤口的形状,不似意外,倒像是被什么利刃……或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咬掉的?
苏氏似乎极其敏感地察觉到了沈明远那瞬间的目光停留,斟酒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将左手往袖中缩了缩,右手已将酒杯斟满,递到沈明远面前,巧笑倩兮:“沈师傅,快请尝尝。这枣酒是用我们清平镇特产的金丝小枣酿的,最是温润滋补,一杯下肚,管保周身暖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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