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凝心里一直觉得,突然忘掉一段最重要的回忆不是件好事。
现在陆霜的诊断,验证了她的猜测。
此时此刻,宋雪凝怀疑罗逸尘的病症与渡亡舟有关。
然而罗逸尘本人却坚决否认自己抱恙。
“陆霜姑娘的大名,我也是久仰的。我十分尊重,也十分敬佩你的医术。不过今天你的诊断恐怕不太准,因为我的身心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快活。”
陆霜微笑道:“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现在的症状很轻,但是往后拖延的话就会变得非常严重。”
宋雪凝知道这句“君有疾在腠理”,是《扁鹊见蔡桓公》中的话。
罗逸尘淡淡一笑:“即便真有些小病小痛,与如今的安乐相比,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陆霜再三劝说他抓点药吃,免得病情变严重,但是罗逸尘毫不在意。
他的态度倒是很好,但是宋雪凝和陆霜的意见,他是完全不听。
两个女子非常无奈。
回家后,宋雪凝将渡亡舟的传说和罗逸尘的异状告知兄长宋正卿。
宋正卿沉吟片刻,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外人确实难以干预。不过,他说得也未尝没有道理。若以些许病痛换取长久快乐,听上去很划算。既然这段痛苦记忆很痛苦,让它消失,也是人之常情,为什么一定要活在痛苦之中呢。暂且观望吧,若日后病情加重,我们再设法阻止不迟。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罗逸尘和张老先生的事情很快传开了。
没多久,半月湖渡亡舟的传言不胫而走,迅速在京城流传。
街头巷尾,茶前饭后,人们都在讨论渡亡舟。
只不过在流传过程中发生了许多变化,有的添油加醋,有的耸人听闻。
“听说了吗?城外的半月湖有湖神显灵了!”
“说是湖神安排了一艘渡亡舟,专门渡化那些受亲人病逝之苦的可怜人。”
“是啊,我邻居家三姑的表侄亲眼所见,只要诚心祈祷,就能上船见到过世的亲人,了却心愿。等船再靠岸,心里的苦就都没了,跟换了个人似的。无病一身轻,满脸红润,比吃了三斤人参还管用!”
无法从亲友逝世的悲痛中走出的人趋之若鹜,纷纷前往半月湖,希望能看到、能登上渡亡舟。
这股突如其来的风潮背后,少不了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推手,刑部左侍郎之子,王衙内。
王衙内此前多次兴风作浪,结果皆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沦为笑柄,还连累他父亲王侍郎惹上不少麻烦。
此后,他便被父亲严加管教,吃穿用度削减大半。
平日里挥金如土的王衙内,如今兜里比脸还干净,正愁没处捞钱,这渡亡舟的传言便送上了门。
他敏锐地嗅到了其中可乘之机。
这既能让他大发横财,又能给京兆尹王铭添堵,简直是一箭双雕。
于是,王衙内偷偷当了母亲一支珍品珠钗换钱,雇了一帮地痞流氓和巧舌如簧的婆子,在城中四处散播渡亡舟的传说,接着传播湖神的神迹。
他宣称,半月湖的河神感念世人苦楚,特派渡亡舟下凡,为百姓分忧解难。
而他王公子,便是得了河神托梦,负责接引有缘人登船的使者。
想要登船的人找他就行。
为将这出戏演得更逼真,王衙内还煞有介事地在半月湖畔组织起声势浩大的祈福大会。
他命人搭起高台,请来三流道士装模作样地做法。
台下,他雇来的信众哭天抢地,声泪俱下地讲述自己登渡亡舟后如何走出伤痛,重获新生。
这番精心策划的表演,引来了无数被悲伤蒙蔽双眼的百姓。
他们或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伴侣,或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被痛苦折磨得心力交瘁。
如今听闻有此等神迹,哪里还分得清真假,纷纷将王衙内奉若神明。
“王公子,求求您,让我见见我那苦命的孩儿吧!”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妇人跪倒在王衙内面前,浑浊的眼中满是哀求。
王衙内故作悲悯地将她扶起,长叹一声:“老人家,非是在下不愿帮你。只是渡亡舟乃是神物,每次渡人都要耗费神力。若想登船,需得向河神供奉足够的香火钱,以示虔诚啊。就好像你去寺庙拜佛,总要贡献些香火,这是给神仙的,可不是给我的。”
他身旁的跟班立刻敲响铜锣,高声喊道:“湖神显灵,普渡众生!登船名额有限,诚心者从速!纹银五十两者,可预留一席!”
五十两!
这对普通百姓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
然而对那些被悲伤淹没的人,和怀着未能见亲人最后一面之巨大遗憾的人来说,这却是能换来解脱与重逢的希望。
“我要上船!”人群中,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挤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跟班手中。
“这是我全部家当了,求公子让我见见我亡妻一面!”
“我也要上船!”
“我也要!”
看着一袋袋纹银源源不断汇入囊中,王衙内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至于那些人登上的究竟是渡亡舟还是催命符,与他何干?
他们失去的是痛苦的记忆。
王衙内他得到的是实实在在的银子。
自然,也并非每个人都能登上那艘船。大多数人连船的影子都看不着。
未能如愿者前来理论讨钱,王衙内便斥其心不诚,所以看不见船。
后来,因来闹事的人太多,他干脆找人假扮渡亡舟,于半夜在湖里划船装神弄鬼。
捞一笔是一笔。
忘忧斋内,罗静姝气愤地讲述着王衙内在半月湖畔的所作所为。
“简直是无法无天!趁火打劫,草菅人命!我让我父亲去弹劾他父子!”她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宋正卿亦是眉头紧锁:“王衙内此举,不仅是敛财,更是害人啊。”
宋雪凝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街上熙攘的人群。
这些人中,或许就有谁正揣着东拼西凑的银两,满怀希望地走向那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王衙内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关键在于那艘真正的渡亡舟。它能夺走人的记忆与精气,便绝非善类,更非什么河神显灵。我想去会它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