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苏星澜那近乎完美的“失忆”表现,以及她那超出常理的容貌、通身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还有那过分脆弱惹人怜惜的模样,非但没有打消王娟的疑虑,反而在她那充满生活智慧和想象力的大脑里,发酵成了更丰富、更曲折的“创作素材”。
三下五除二晾好床单,王娟拎着空盆子,脚底生风,径直钻进了隔壁单元关系最好的李秀英家。李秀英正坐在门槛边的小马扎上,就着门口的光线纳鞋底,针线在粗布上一穿一拉,发出细微的“嗤嗤”声。见她一阵风似的刮进来,抬了抬眼皮:“咋了,娟子?火急火燎的,后头有狗撵你啊?”
“哎呦!秀英!你可真是沉得住气!”王娟把盆子往墙根一靠,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拍着胸口,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神秘,“见了!我见着了!陆团长家那个小姑娘!”
李秀英手里的针线慢了下来,明显被勾起了兴趣:“真带回来了?长啥样?真像她们传的那么玄乎?”
“啥样?”王娟一拍大腿,表情夸张,声音却压得低低的,生怕被外人听了去,“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咱文工团最水灵的那个台柱子林悦儿,跟她站一块儿,都得被比到泥里去!就不是一个路子的!那皮肤,白得跟刚剥壳的鸡蛋似的,一点瑕疵没有!那眼睛,黑是黑,白是白,清凌凌的,看人的时候……啧,带着点说不出的味儿,又干净又……又空,对了,就像那庙里的菩萨眼睛,看得你都不好意思动歪心思!”
她啐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继续道:“就是看着身子骨不大好,单薄得很,说话声音也细细软软的,没二两力气。我问她打哪儿来,家里有啥人,跟陆团长啥关系,你猜怎么着?”她故意卖了个关子。
李秀英果然被吊起了胃口,往前倾了倾身子:“咋说?”
“一概摇头!”王娟两手一摊,“就说三个字——‘不记得’!再说,就多一句‘大叔是好人,收留我’。别的,任你咋问,屁都崩不出一个!”
“真失忆了?”李秀英皱起眉,手里的鞋底也放下了,“这年头,还有这事儿?”
“我看啊,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王娟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绝密情报的郑重,“你仔细琢磨琢磨!陆团长是啥身份?啥人物?那是军里挂了号的尖子,前途无量的!他那样一个谨慎持重、从来不跟女同志有多余牵扯的人,能随随便便从大马路上捡个人回来,还是个这么扎眼的年轻姑娘,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安置在自己屋里,亲自端茶送水地照顾?”
她顿了顿,让李秀英消化一下,然后才抛出自己的“推理”:“我估摸着啊,这里头肯定有隐情!指不定是上头啥重要人物的家属,遇着啥不好明说的事了,托付给陆团长秘密照顾的!你看她那通身的气派,那细皮嫩肉的模样,那说话做事不沾烟火气的劲儿,像咱这样小门小户、地里刨食能养出来的?不像!绝对不像!”
李秀英被她一番话说得连连点头:“你这么一说,是有点道理……要不就是……陆团长老家定的娃娃亲?家里出了啥大变故,爹妈都没了,孤苦无依的,只能千里迢迢来投奔他这个未婚夫了?”
“哎!这话在理!”王娟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保不齐就是这样!你看她那失魂落魄……不对,是失忆的样子,肯定是遭了大罪,刺激过头了!陆团长那人,责任心重,讲义气,就算没啥感情,冲着老一辈的交情,也不可能把人撂外边不管啊!接到自己那儿照顾,说得通!”
两个女人头碰着头,你一言我一语,将零碎的信息、大胆的猜测和那个年代特有的、对“上面”和“特殊任务”的敬畏与想象编织在一起。苏星澜的“失忆”被顺理成章地解读为身份敏感或遭遇重大变故的佐证,她的柔弱美丽被关联上英雄救美或是旧式婚约的浪漫(或悲情)遐想,陆景渊反常的照顾则成了情义深重或身负秘密托付的铁证。
流言的种子,就在这午后充满烟火气的闲谈中,被悄然种下,并迅速汲取着猜测、同情、好奇和一点点隐秘羡慕的养分。
而此刻,站在楼下的苏星澜,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尚未完全理解这种人类社会中复杂的信息传播模式会带来怎样的影响。她只是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感应到有几道充满好奇的、属于幼年人类的生命波动聚焦在自己身上。她转过头,看见几个穿着打补丁的衣裤、脸蛋晒得红扑扑的孩子,正躲在不远处的墙角后,睁着圆溜溜、黑葡萄似的眼睛,既害羞又大胆地打量着她这个突然出现的、漂亮得不像真人的“新奇的姐姐”。
对于如何与这种低龄、逻辑体系简单、情绪表达直接且多变的生物相处,她的核心经验库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她缺乏对应的交互协议。运算片刻后,她选择了一种最不容易引发不可控反应的方式——继续保持静止和那种恰到好处的呆萌茫然,微微睁大眼睛,与那些孩童好奇的目光静静对视,仿佛一个被暂时搁置、等待指令的精密人偶。
阳光依旧灼热,蝉鸣未歇,家属院里,晾晒的床单衣物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散发出肥皂和阳光混合的气味。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日常,充满了七十年代军区大院特有的、略显粗糙却又生机勃勃的生活气息。
然而,一股关于“陆团长和他的神秘小姑娘”的暗流,已经随着王娟那抑制不住的分享欲和想象力,开始在家属院的各个角落悄然涌动,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这流言,混杂着好奇、同情、猜测,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为苏星澜这个来自异世的沉睡者,在这个质朴又复杂的七十年代,正式拉开了充满人情冷暖与世情纠葛的序幕。这第一场源于寻常巷陌的风雨,虽细微,却将是她在适应这个陌生时代过程中,无法回避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