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墨,冰冷如刺。
涪翁在无底的寒流中急速下坠,江水仿佛化作了无数根尖锐的冰针,从四面八方扎入他的七窍百骸。
他的肉身在沉沦,意识却像被铁钉死死钉在了一幅幅闪回的画面里,动弹不得。
少年时,长安天禄阁内,烛火摇曳。
父亲李修手捧一卷泛黄的《脉经》,声音温和却沉重,在他耳边轻声道:“柱国,记住。医书一字错,世上万人病。你校的不是字,是命。”
画面轰然破碎,烈焰滔天!
王莽的亲信,那个面白无须的内侍监,捏着兰花指,尖声逼问天禄阁秘藏医典的下落。
他站在火海前,背影孤绝,脸上是冰冷的狂笑,亲手将最后一卷《扁鹊内经》投入火舌。
“想要?去地府跟先贤要吧!”火焰吞噬竹简的最后一行字,那噼啪声,是他此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寒意彻骨,画面再转。
是阿禾那张纯真而决绝的小脸,他举着那根浸透了自己三十年心血的蒙针,毫不犹豫地扎向自己的足三里。
皮肤凹陷的瞬间,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口,将针与他毕生的悔恨一同吞了进去。
“你还记得多少?”一个空洞而宏大的声音在他颅内炸响,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你又亲手……毁了多少?”
“我毁的是权贵的野心!是乱臣贼子的贪婪!不是医道!”涪翁在刺骨的江水中嘶吼,意识激荡,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是吗?”那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那你为何不敢救那个雪夜里的孩子?他的病,比村夫足癣更难治吗?”
一句话,如万钧重锤,狠狠砸碎了他所有狂傲的伪装。
与此同时,涪水江畔,张寡妇家的土坯房外。
赵篾匠一夜未眠,双眼熬得通红,死死守在门口。
他手中那块刻着“难产妇人手背青筋图”的陶片早已冷却,但另一块他从怀里掏出的陶片,却在不断变幻着微光。
那上面映出的,正是屋内孩童浮乱如麻的脉象图!
孩子虽然止住了抽搐,但气息依旧微弱,脉象如同被狂风吹拂的蛛丝,随时可能断裂。
赵篾匠急得满头大汗,将涪翁给他的所有陶片都翻了出来,终于,他在一堆普通脉图的陶片中,找到了一片刻着寥寥几味药材的残方,上方是三个模糊的古篆——蝉蜕钩藤汤。
是药方!
可上面记载的药材,村里药铺根本没有,就算有,也缺了至关重要的三味。
正当他焦灼万分,恨不得以头抢地之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踏着晨雾走来。
是阿禾。
孩子一夜未睡,眼睛里布满血丝,却捧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递到赵篾匠面前。
“赵伯伯,”他声音沙哑,“溪边石缝里的紫贝草,老屋屋后墙根的蜈蚣藤,还有……灶灰最底下埋着的陈年蝉壳。”
赵篾匠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阿禾,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阿禾吸了吸鼻子,补充道:“白袍爷爷以前悄悄说过,穷人的药,都长在自己的脚底下,房前屋后,锅台灶底,俯拾皆是。”
轰!
赵篾匠的脑子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这些不入流的土方子,正是当年涪翁初到村里时,看似无意间教给那些长舌妇们的!
他以为那是闲聊,没想到竟是先生早就布下的救命棋!
他一把抢过布包,老泪纵横,疯了似的冲向屋里,架锅,生火,熬药!
半个时辰后,一碗漆黑的药汁被小心翼翼地喂入孩童口中。
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孩子原本青紫的脸色渐渐红润,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了双眼。
满屋的人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张寡妇更是哭得瘫软在地。
孩子茫然地看着围着自己的人,最后目光落在了满身泥污的赵篾匠身上,他小声地,清晰地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篾匠叔……你手上有鱼腥味。”
那是赵篾匠昨夜帮涪翁整理过药材,手指上残留的淡淡腥气。
一句话,如同一道无形的印记,将这场发生在乡野间的生死救援,与那个沉入江底的男人,永远地联系在了一起。
江底深渊,涪翁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中挣扎。
“你们到底是谁?!”他疯狂地咆哮,“是那些被我拒之门外的冤魂?是天禄阁大火里屈死的同僚?”
“你们早就该死了!跟着那座破楼一起烧成灰!”
可那些责问他的声音并未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熟悉。
他终于惊骇地发现,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他自己内心最深处,来自那些被他用狂傲与冷漠强行封存起来的……良知!
画面骤然再变,不再是悔恨,而是他早已遗忘的过往。
一个战火纷飞的废墟中,一名血染白衣的年轻医者跪在地上,眼神专注而悲悯,正用一双削尖的断筷,小心翼翼地为一名哀嚎的伤兵挑出腿上已经化脓的腐肉。
那是二十岁的他自己,刚刚离开师门,满怀悬壶济世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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