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指向窗外,夜色中能隐约看见东京塔的轮廓:“就像樱花,开得越是绚烂,越让人想起它转瞬飘逝的宿命。这国花般的血脉里,藏着的从来不是生生不息,而是‘向死而生’的疯狂。如今的繁华不过是表象,底下早已弥漫着死寂的气息——少子化的深渊,老龄化的沉疴,年轻人在‘过劳死’与‘躺平’间挣扎,这不正是樱花凋零前的最后盛放吗?”
“所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聚光灯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日本的未来,究竟是富士山喷发前的死寂,还是樱花凋零后的虚空?这既是地理的宿命,难道不是历史的必然?”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报告厅里鸦雀无声。我转头看向樱井美子,她的脸色在灯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眼里却没有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金敏哲的演讲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日本最隐秘的伤口,而这场关于命运的探讨,才刚刚露出它最锋利的刃。
金敏哲将话筒微微凑近唇边,聚光灯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最可怕的不是历史的伤痕,而是遗忘伤痕的麻木。”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最终落在前排几位低头记录的日本学者身上:“在座的诸位或许不记得,100年前的朝鲜半岛,是如何被‘菊花’与‘刀’同时碾碎的。1910年《日韩合并条约》签订后,我们的教科书被改成日文,汉城的景福宫被改成日军司令部,连姓名都必须改用日式读音——我祖父原本叫金成柱,被强改成‘金井成柱’,直到光复那天,他才敢在户籍上划掉那个‘井’字。”
台下有位日本学者想插话,被他抬手制止:“1943年,仅庆尚南道就有20万青年被强征为‘兵夫’,其中一半死在菲律宾的丛林里,尸骨至今无人收殓。而那些被掳走的‘慰安妇’,她们的名字被刻在首尔的纪念馆墙上,下雨的时候,那些名字会渗出水来,像在哭。”
他忽然转向佐佐木教授,声音里带着一丝诘问:“佐佐木先生刚才说‘不述恩怨’,可历史的真实能绕过去吗?”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一个不敢直面过去的民族,谈何‘当下与未来’?就像富士山,你们只看见它的雪顶,却忘了底下的岩浆;只赞美樱花的绚烂,却回避它根系下的腐土。”
樱井美子的呼吸变得急促,她从手包里摸出纸巾,却半天没擦到眼角——那里根本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痉挛的紧绷。金敏哲忽然朝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顿半秒,又转向全场:“当一个民族不敢直面自己的过去,它的未来就只剩下两种可能:要么在自我欺骗中沉沦,要么在重蹈覆辙中毁灭。”
“至于《日本沉没》,”他话锋一转,指尖轻轻敲击讲台,“与其说是预言,不如说是警告。小说里的日本最终靠国际援助得以存续,可现实中,谁会为一个连道歉都吝啬的民族伸出援手?富士山不会永远沉默,樱花也不会为遗忘历史的人停留。”
“只有真正撕开伤口,才能长出新肉。”他的声音陡然清亮,“今天我们坐在这里,不是为了翻旧账,是为了让‘刀’永远封存,让‘菊花’真正代表雅致,而非虚伪。否则,这场论坛不过是场自欺欺人的闹剧。”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空气里,他微微鞠躬,没有多余的话,转身走下台。掌声突然爆发,起初稀疏,渐渐变得热烈,甚至有几位外国学者起身致意。聚光灯重新打回佐佐木教授身上,老人的手指在讲台上悬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感谢金敏哲教授的……深刻分享。接下来,有请来自剑桥大学的……”
后面的话我有些听不清了。樱井美子突然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没有看我,只低声说:“我去趟洗手间。”便径直走向出口,背影在灯光下绷得像根即将断裂的弦。
我望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又看向台上重新响起的掌声,忽然觉得金敏哲的每句话都像冰锥,不仅扎在在场的日本人心里,也扎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夜色里——原来有些伤痕,从来不曾被时间抚平,只是被繁华的表象暂时盖住了而已。
佐佐木教授的话音未落,聚光灯已转向另一侧通道。一位穿着浅灰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缓步走上台,黑发梳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胸前的铭牌印着“剑桥大学 林文渊 教授”。他接过话筒时,先是朝台下深深鞠躬,目光掠过全场时,在我和刚回到座位的樱井美子身上稍作停留。
“刚才金教授的发言,让我想起京都清水寺的青苔——无论如何清扫,总有些痕迹会渗进石头里。”林文渊的中文带着温润的书卷气,却字字清晰,“历史就是这样的青苔。”
他抬手推了推眼镜,指尖在话筒上轻轻点了点:“有个问题我思考了很多年:为什么时至今日,多数中国人仍无法原谅日本?在座的日本朋友或许会说‘都过去这么久了’,或许会举‘友好城市’‘文化交流’的例子,但你们有没有想过,真正的症结不在时间,而在态度?”
台下有位日本学者皱眉欲言,被他温和却坚定的目光制止:“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墙上,刻着30万个名字;731部队遗址的土壤里,还能检出化学武器的残留。这些不是‘历史教科书里的文字’,是活生生的人命,是至今仍在渗血的伤口。而你们的教科书在淡化,你们的政客在参拜靖国神社,你们的年轻人在‘忘记’——这种‘集体失忆’,难道不是在往伤口上撒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