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答,只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轻轻展开一角——
阳光照在丝帛之上,隐约可见朱砂批注与龙纹暗印,还有一行小字,墨色如血。
第五日,天未明,霜气如刀。
山后坊外的官道上马蹄声再度碾碎晨雾,钦差率铁甲卫队直抵坊口,旌旗猎猎,杀机隐伏。
坊门紧闭,唯有炊烟袅袅自村落深处升起,仿佛一方不染尘世的桃源。
他冷笑一声,抬手欲令破门而入,却见那扇斑驳木门缓缓开启——一道素色身影立于阶前,青布裙衫,发髻微挽,手中托着一只漆盘,盘上茶盏热气轻升,在冷空气中蜿蜒成缕。
沈清禾未跪,亦未退。
她上前一步,将茶举至额前,动作从容如迎故人。
风拂起她鬓边碎发,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
“大人一路辛苦。”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铁甲与沉默,“请用茶。”
钦差怒极反笑:“沈清禾!你可知拒诏是何罪?私结社党、抗旨不遵,按律当诛九族!”
她不答,只轻轻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就着晨光徐徐展开一角——
丝帛泛着旧年光泽,朱砂批注清晰可见,州判副印赫然其上,龙纹暗印隐现于底纹之间,还有一行小字墨色如血:
“大虞永昌三年秋,山后共耕合作社正式备案,待户部核验批复。”
“这是我三个月前亲手递交户部的注册文书。”她抬眼直视钦差,“请问,是您上面的人忘了批复,还是有人故意压着不批?若说‘私契’,那也是朝廷先失信于民。”
钦差瞳孔骤缩,脸色阴晴不定。他身后幕僚欲言又止,终归沉默。
不等他开口,沈清禾又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册,封皮墨字凛然:《民食录》。
她双手奉上,声如磐石:“若您执意废除《光明契》,请先告诉我,这一万三千七百二十六个名字背后的百姓,今后谁来供他们一碗饭?他们的命,算不算‘民’?他们的嘴,要不要吃饭?”
人群自坊内悄然汇聚,无声却厚重,如同大地本身在呼吸。
老农拄杖而立,妇人怀抱婴孩,青年肩扛锄头——他们不语,只是站着,用身体筑成一道看不见的墙。
钦差翻动《民食录》,指尖划过一页页按着红手印的姓名,那些歪斜的名字下写着口粮配给、灾年互助、田亩分配……细密如织,条理分明。
他越看越觉心惊,这不是草莽聚众,而是一套完整运转的民间秩序。
他终于合上册子,喉头滚动,竟无言以对。
当夜,他未归驿馆,独自登临城楼。
冷月高悬,他坐在檐角石栏边,再次翻开《民食录》。
风吹动纸页,仿佛有万千低语自字里行间升起。
他看见一个五岁孩童的名字旁写着:“母饿死,由共耕会抚养,每日加半勺米。”又见一户绝户之家,土地被代耕三年,收成记入宗族公账……
良久,他喃喃:“这哪里是谋逆?这是……他们在替朝廷活人。”
与此同时,京城皇宫深处,一道密奏呈至御前。
龙椅之上,帝王执笔凝视良久,眉峰紧锁。
奏章末尾写道:
“山后坊民心如铁,组织严密,强压恐生民变。建议暂允其‘试点自治’,待时机成熟再收归国有。”
朱笔落下,墨迹鲜红如血:
“准。但要盯紧那个女人——她比太子难缠。”
窗外冷月高悬,照进信碗堂前的石台。
沈清禾独立于此,仰望星河流转,指尖抚过刻满名字的石碑。
寒风吹动她的衣袖,她低声自语:
“接下来,该我们出招了。”
远处山道幽暗,寂静中似有窸窣脚步逼近。
忽而一声微弱的犬吠划破夜色,紧接着,林间传来急促喘息与压抑哭泣——
似乎有人正跌跌撞撞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