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七月傍晚,骤雨初歇,十二岁的青苇踩着湿滑的田埂往家跑。西天烧着橘红色的霞光,东边天空却还沉着铅灰色的云,一道彩虹从河滩处的杨树林里斜斜地架过来,像谁用彩笔在天地间画了座桥。
青苇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他就是在看彩虹时,看见了那些“人”。
起初是河滩上方的云层泛出金边,接着云絮翻涌,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搅动。然后,一个、两个、十个、百个……穿着靛蓝、深绯、墨绿官服的身影缓缓浮现。他们戴着两边伸出长长翅翼的乌纱帽,双手在胸前交叠,互相躬身作揖。动作庄重迟缓,如同古戏台上的表演。
青苇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盯彩虹太久出现了幻觉。可那些身影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清官服前胸的祥禽瑞兽补子,能看见他们长须在微风中飘动。最让他瞠目结舌的是——在这些规整肃穆的官员行列里,赫然立着个戴凤翅紫金冠、穿着锁子黄金甲的身影,那不是孙悟空是谁?
那猴王似乎察觉到了青苇的注视,竟扭头朝他眨了眨眼,随即也像其他官员那样,抱拳朝四方作揖。
“爹!娘!快看天上!”青苇朝着几十步外的自家院落大喊。
母亲端着簸箕从灶房出来,父亲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他们顺着青苇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渐渐暗淡的晚霞和半道将散的彩虹。
“傻孩子,天上除了云还有啥?”母亲用围裙擦着手。
“好多当官的!还有孙悟空!”青苇急得跺脚。
父亲哈哈大笑:“定是你看《西游记》入了迷,做梦哩!”
青苇再回头时,云中景象已悄然消散,只剩几缕金云还在恋恋不舍地徘徊。那个黄昏,他坐在门槛上直到天黑,任凭父母怎么劝说,都坚信自己看到了真实存在的东西。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云层之上,那些官员依然在不停地互相行礼。孙悟空蹦跳着来到他面前,递给他一个桃子:“小娃儿眼尖,俺老孙五百年才来这一回,竟叫你瞧见了。”
二十年光阴如水逝去。青苇成了县文化馆里最年轻的绘图师,负责为重修的地方志绘制插图。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会因为“天上官员”而与父母争执的少年,但那幕景象始终藏在记忆深处,像枚书签,标记着童年与现实的交界。
这天,他在档案馆查阅明代嘉靖年间的旧县志。泛黄的纸页散发着霉味,上面密密麻麻的楷书记载着本县五百年的风物变迁。翻到“异象志”一节时,他的手停住了。
“嘉靖七年夏六月丁卯,日既暮,天现仙官数百,皆着品服,互相揖礼。中有猴冠神将,金甲云履,亦随众行礼,俄顷乃散。观者百余,皆焚香拜。”
青苇的心跳骤然加快。他仔细看下面的附图——虽然笔法古拙,但那些官员的服饰、作揖的姿态,特别是那个戴着凤翅紫金冠的猴王,竟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急忙查看编纂者姓名:孙文书,嘉靖八年举人,曾任某地县丞,晚年归乡修志。注释里还提到,这位孙文书特别在“猴冠神将”旁用小字标注:“此吾梦中师也。”
青苇激动得手指发颤。原来自己看到的不是幻梦,而是真实记载在史书中的异象!可为什么父母当年看不到?县志说“观者百余”,说明并非人人都能看见。这其中定有缘由。
为了弄清真相,青苇决定去拜访村里最年长的老槐爷。老人已过百岁,耳聪目明,是远近闻名的“活历史”。
老槐爷住在村头的老槐树下,听了青苇的来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你也看见啦?”老人慢悠悠地摇着蒲扇,“我像你这般大时,也见过一回。”
青苇屏住呼吸,听老人讲述七十年前的经历。
“那是光绪年间的事了,也是个雨后的黄昏。我当时在河滩放牛,看见天上出现好多穿官服的人,互相作揖行礼。其中还有个戴孙悟空帽子的,特别显眼。回家告诉大人,他们都说我眼花。”老槐爷眯着眼回忆,“后来我太公告诉我,那是‘云中官’,每百年现身一次。”
“为什么会有这种异象?”青苇追问。
“传说啊,咱们这河滩上,明朝时曾有个‘接官亭’。”老槐爷用烟杆指了个方向,“那时水路发达,来往官员都在那里迎送。作揖行礼,是官场的规矩,也是礼数。”
“那孙悟空又是怎么回事?”
老槐爷笑了:“这就跟编县志的孙文书有关了。”
根据老槐爷的讲述和县志零散记载,青苇拼凑出了这样一个故事:
孙文书少时家贫,却聪颖好学。某日他在河滩捡柴时救了一只受伤的白猿,当夜梦见一金甲神人自称“猿公”,许诺报恩。此后孙文书文思泉进,乡试中举。然而他性情刚直,在官场屡遭排挤,终被贬回乡。
郁郁寡欢的孙文书常在接官亭独坐。某日雨后,他竟看见亭子上空出现官员互相作揖的景象,其中还有戴凤翅紫金冠的猴王。那猴王朝他微笑,恍然就是他梦中见过的“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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