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告别仪式,我全程都浑浑噩噩,脑子里反复播放着刚才那诡异离奇的一幕。舅舅也一直沉默着,眼神发直,盯着某个虚无的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回到了那片浓雾深处。
仪式结束后,我们谁也没有提起清晨的遭遇,但那件事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我们三个人的心里。直到很久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跟一位年逾古稀、曾是本地文史馆员的远房叔公喝茶闲聊,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城区旧事。我犹豫再三,还是把那天早上的经历,当作一桩奇闻怪谈,含糊地讲了出来。
叔公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推了推老花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和了然。他慢悠悠地告诉我,我们现在住的这片号称是“新城”的区域,大概在百年前,并不是荒地,而是有一座香火颇盛的城隍庙。那庙宇规模不小,青砖黑瓦,飞檐高耸,据说很是灵验。后来嘛,时代变迁,破除封建迷信,加上城市扩建,大概在三十多年前,那庙就被决定拆除了。
“拆迁动工那天,听说不太平,”叔公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庙里原有一只看庙的大黑狗,通体乌黑,就眼眶上面有两个黄点,像多长了一对眼睛,灵性得很。拆庙的人来了,它堵在门口,龇着牙,凶得很,不让进。后来……唉,当时带队的队长,嫌它碍事,也是个愣头青,抡起铁锹就……”
叔公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唏嘘道:“那庙,后来就那么拆了。怪的是,从那以后,就有人传说,原来每天早上都能听到的狗叫声,再也没有了。而且,那片地方,偶尔起大雾的清晨,会有晚归或者早起的人,说看见过一些老式房子的影子,还隐约听到过狗叫,都说是‘走错了路’……我原来只当是闲话,没想到……”
我听得脊背发凉,那天清晨的每一个细节都重新变得清晰无比——那诡异的浓雾,那城隍庙的屋顶,那一声破开迷障的狗叫……原来,我们不是唯一的“幸运儿”。
带着这个惊人的发现,我再也按捺不住,找了个机会,硬着头皮去问舅舅。那是一个傍晚,他一个人坐在阳台的旧藤椅上,对着渐渐沉落的夕阳发呆,侧影显得格外苍老和孤寂。
我斟词酌句,小心翼翼地把从叔公那里听来的事情说了出来。当提到那只被杀的黑狗时,舅舅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抖,一截长长的烟灰掉落在裤子上,他也浑然不觉。
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了。他才端起旁边泡着浓茶的搪瓷缸,喝了一大口,然后望着窗外那片如今已是华灯初上的区域,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那年……我刚进工程队没多久……开推土机……”
他又停顿了,像是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对抗某种巨大的痛苦。
“那天……就是我开的机器……那狗……我看见它冲过来……朝我呲牙……我……我慌了……队长在旁边喊……我就……”
他没有再说下去,也无法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像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砸在我的心上。我看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在微微抽搐,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悔恨和惊惧,在暮色中泛着潮湿的光。
原来,那一声救我们出迷障的狗叫,对于舅舅而言,是缠绕了他半生、来自枉死亡魂的诘问。那一日,浓雾之中,他看到的,或许不只是城隍庙的幻影,更是他自己当年种下的、无法挽回的因果。
那一刻,我全都明白了。明白了他当时那异乎寻常的镇定从何而来——那是一种深知罪孽、引颈就戮般的绝望的平静。也明白了那一声穿越了三十年时光的犬吠,对于他而言,究竟是救赎,还是又一次更深的审判。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那么僵硬地坐着,仿佛整个人的魂魄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被往事击穿的躯壳。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连成一片虚假而繁华的白昼,努力地试图驱散每一寸角落的黑暗。但我知道,在舅舅心里,在某些特定的、起雾的清晨,那片森然的城隍庙轮廓,那只眼眶上有两个黄点的黑狗冰冷的眼神,恐怕永远也散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