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时候,远处的通州城里传来“钟声”——是城里的寺庙敲的,很响,能传到运河上。陈老憨站起来,走到船边,对着淮安的方向,作了三个揖,说:“娘,媳妇,孙子,过年好——儿子(丈夫、爷爷)在这儿挺好的,年后就回来看你们。”风从运河上吹过来,带着雪粒子,却吹不散他的声音——他知道,家里人肯定能听见。
王小二也站起来,对着淮安的方向喊:“媳妇,过年好——我给你买了块花布,年后给你做件新衣裳!”刘老根喊:“娘,过年好——我给你带了通州的白酒,年后陪你喝两盅!”水手们的喊声,在运河上飘着,飘向远方——飘向他们的家,飘向他们的盼头。
船板上的油灯还亮着,雪还在下,漕船在运河里轻轻晃着,像个“漂着的家”。陈老憨摸了摸怀里的小布人,心里暖乎乎的——只要这漕船还在,只要他们还能撑船,家里人就能好好过年,大明的粮就能运到北方,城里的百姓、宫里的皇上,也能好好过年。这船板上的年,虽然漂着,却也有盼头。
殊途年味:宗室远支、宫闱杂役与边地小民的岁时
1. 陵寝宗室:碑影下的清寂年
昌平州明十三陵旁的“卫所村”,住着几十户“守陵宗室”——他们是朱元璋的远支后裔,因血缘疏远、无爵可袭,被派来守陵寝,领微薄的“守陵俸禄”(每月二两银子,还常被克扣)。这里的年没有京城宗室的趋奉应酬,只有陵碑的冷影、松柏的寒声,宗室朱载墭的年,就裹在这清寂里。
朱载墭是朱元璋十世孙,祖父辈因“疏属”被派守“景陵”(明宣宗陵寝),到他这代已守陵很多年。腊月二十三“送灶”,他家里连像样的灶王爷画像都没有——还是十年前从京城旧货铺淘来的,纸边卷了毛,颜色褪成了浅黄。他让老婆赵氏用浆糊把画像贴在灶台上,供品是两碗“素粥”(糙米熬的,没放糖)、一块“麦饼”(自家磨的麦粉做的,硬得硌牙)。赵氏边摆供品边叹气:“今年俸禄又没发齐,才给了一两银子,连灶糖都买不起。”朱载墭蹲在灶边,点了根香,低声念:“灶王爷莫怪,不是子孙不孝,实在是……守陵的穷,凑不出体面供品。只求您保佑陵寝安稳,别让野狗闯进来,来年俸禄能发齐。”
腊月二十五要备“祭陵供品”——这是守陵宗室的头等大事,比自家过年还重要。按规矩,除夕要给景陵的“陵官”送供品,再陪陵官去陵寝祭拜。朱载墭没钱买珍馐,只能自己动手:清晨去陵边的松柏树下捡松针,和着自家种的糯米,蒸了两笼“松针糕”(松针去腥,糯米香软,是守陵宗室传下来的法子);又让赵氏把去年腌的“咸芥菜”切了,拌上香油,装在粗瓷碗里——这就是给陵官的“年礼”。他用一块旧布包着松针糕和咸菜,往陵官署走,路上遇见同村的另一个宗室朱载堼,手里也提着个布包,里面是自家晒的“干枣”。两人碰面只敢小声打招呼——守陵宗室规矩严,不许私下结党,怕被陵官疑心“谋逆”。
陵官姓周,是个从八品的小官,却管着守陵宗室的生杀大权。朱载墭递上布包时,腰弯得快贴到地上:“周大人,小的自家做的粗食,给您添个年彩——今年景陵的松柏都长势好,没敢让野物闯进来。”周陵官掂了掂布包,斜着眼说:“松针糕?去年你送的也是这个——罢了,念你还算尽心,年后俸禄给你补五钱银子。”朱载墭赶紧磕头谢恩,心里却凉——五钱银子够买两斤糙米,不够一家人吃十天。
除夕当天的“祭陵”仪式,是守陵宗室最郑重的事。清晨天没亮,朱载墭就穿上那身“守陵朝服”——深蓝色的绸子料,上面绣着褪色的“缠枝纹”(不是亲王的龙纹、郡王的蟒纹,只敢绣素纹),袖口磨破了,赵氏用同色的布补了块补丁。他跟着周陵官去景陵,陵门前的石狮子积了雪,像蒙了层白霜。祭陵供品是朝廷拨的——一碟素点心、一盏油灯、三炷香,简单得不像皇家陵寝的祭拜。周陵官念祭文时,朱载墭和其他守陵宗室跪在雪地里,膝盖冻得发麻,却不敢动——按规矩,祭文念不完不能起身。祭文念了半个时辰,朱载墭的耳朵冻得通红,心里只盼着赶紧结束,好回家给小孙子暖身子。
祭完陵回家,已是晌午。赵氏把早上剩下的松针糕热了,又熬了锅“菜粥”(糙米、咸芥菜、白菜叶煮的),这就是除夕家宴。小孙子朱翊锡才五岁,捧着碗粥,皱着眉说:“爷爷,粥不好喝,我想吃糖。”朱载墭摸了摸孙子的头,从怀里摸出个“糖稀球”——是昨天用省下的三十个铜板,在昌平州镇上买的,外面裹着芝麻。他把糖稀球递给孙子:“慢着吃,别噎着——这是爷爷给你买的年礼。”孙子接过糖稀球,舔了一口,笑了,朱载墭看着孙子的笑,眼圈红了,朱载墭看着孙子小心翼翼地舔着糖稀球,伸出粗糙的手掌,接住了一颗差点坠落的芝麻。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蜜饯吃得腻了,总偷偷丢掉半块。过年不仅能吃蜜饯、还能穿新袄,现在却连孙子的一颗糖都要省着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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