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堂最后一位抓药的妇人提着药包离去,门板吱呀合拢。
苏怡正在药柜前核对当归存量,忽听西厢房传来窸窣声。
她执灯走近,昏黄光晕里,白日那位布商娘子正蹲在廊柱下,就着窗纸透进的月光瞅手心。
上面用眉笔歪歪扭扭画着工尺谱符号。
莫...莫见怪。妇人慌得将手往袖里藏,半张粗纸从袖口飘落,上面写着满天都是小星星。
妞妞夜夜啼,我怕记岔调子...
她赧然拾起纸片,指甲缝还沾着白日抓药染的靛蓝。
此时张宅厨房正热闹。
厨娘揉着面盆哼两只老虎,突然卡在跑得快处。
烧火婢女接口一只没有耳朵,满屋哄笑中,杏儿的摇篮被撞得轻晃,也咿咿呀呀的。
韩老伯劈柴的手一顿:奇了,小娘子会接歌了!
更鼓初响时,布商娘子攥着纸片匆匆回家。
她穿过西市收摊的布匹堆,嘴里反复念叨一闪一闪。
路过骰子摊时,赌徒们哄笑着学她腔调,她却浑然不觉——掌心汗已洇湿亮晶晶三字。
子夜坊门闭,教坊司飘出琵琶声。
歌姬惊鸿正试唱新谱,忽闻墙外传来童谣。
推窗见对街民宅里,妇人抱着襁褓轻哼小星星,婴儿啼哭渐歇。
惊鸿怔了怔,转身对乐师道:这调子简单,明日宴席可作新曲。
翌日清晨,卖杏酪的小郎君沿街吆喝,调门竟暗合找朋友的节奏。
学堂蒙童经过药铺,拍手唱起敬个礼呀握握手,惊得药碾旁的阿椿探头张望。
而张勤晨起诊脉时,忽闻街角面摊传来数鸭子的哼唱。
那声音,正是昨日狼狈藏纸条的布商娘子。
暮色再临,张宅井台边。
婢女浣衣槌打节奏,厨娘和着跑得快剁馅。
韩老伯眯眼听着,忽然对晾药的张勤道:郎君,这曲子传得很快。
此时坊墙外飘来零碎童谣,如星火落入长安的夏夜。
月夜,教坊司的琉璃灯晃着胭脂光。
太常寺协律郎孙游正与礼部同僚饮新丰酒,忽闻屏风后飘来幽咽曲调。
黑黑的天空低垂...
他银箸顿在鲈鱼脍上。
这词律非唐音!为何听着有忆往昔之味,有些伤感...
弹琵琶的惊鸿被唤至席前,抱瑟怯声道:前些天在坊间听的,后来询问哼唱的妇人,说是杏林堂传出的..”
“给孩童问诊时抚慰他们用的...现在抓药的妇人们都在哼。
孙游令她重拨弦索,自己以指节叩案打拍。
听到亮亮的繁星相随时,他突然拍案:宫商角徵羽俱全,却夹着龟兹调的半音!
礼部员外郎醉眼朦胧:孙兄何必较真,左右是坊间俚曲。
孙游却夺过歌姬的琵琶,试弹副歌段:虫儿飞三字,字字落羽音,颇有南朝乐府遗韵。
他追问惊鸿可有记下词句,惊鸿忙从妆奁取出皱纸片。
上面用黛青画着工尺谱,页眉潦草写着虫儿飞。
“杏林堂,不行,孙某得去趟太医署,先告辞了诸位。”
孙游急切向诸位同僚行礼致歉告辞。
太医署值班房的烛火摇曳着。
邹医官正誊写今日为宫中治疗医案,忽听门环急响。
开门见青袍官员立在阶下,腰间银鱼符在灯下泛光。
深夜叨扰。在下太常寺协律郎孙游,来此有事详询。敢问太医贵姓。
来人正是太常寺协律郎孙游,身后还有两位金吾卫跟随着。
“幸会,免贵姓邹,不知孙协律有何事请教,可是家中有人患病?”
孙游递过二两银铤,闻太医署知晓杏林堂东家是何人?
邹医官推回银两,揉着惺忪睡眼,略带警惕:“这大半夜的,你问此事为何?”。
“冒昧了,是这样的,坊间传唱诸多童谣,说是杏林堂传出,孙某心向往之,想去拜访一番。”
邹医官听到此,心里倒是松了口气,“既如此...可是那虫儿飞?张县公哄孩儿的小调罢。
孙游急跨入门槛:此曲宫商奇特,岂止一小调而已?亮亮的繁星句暗合龟兹半音!
话及一半,孙游意识到邹医官话中之意。
莫非那些童谣,就是那献天花防范之法的张神医所创?张神医就是杏林堂东家?
邹医官取冷水抹脸:正是,署丞大人给皇孙瞧病时,也常哼此调,前日还教药童唱小星星...
话说半截忽噤声,他见孙游眼中精光乍现。
孙游就匆匆离去。
邹医官锁门后忽觉不对,取值班簿记下:太常寺孙协律夜询童谣事。
墨迹未干,又添小字:张县公所创曲调,似引太常寺关注。
吹灯时他喃喃道:莫非这几句俚曲,很是稀罕?
晨光熹微,邹医官交班时特寻周署令。
见署令正试服新制金疮药,忙禀:昨夜太常寺来人,追问杏林堂童谣乐律。
周署令捏药丸的手一顿:孙游可是专司庙堂雅乐的?
张署丞的这些童谣竟如此非同凡响?
而此刻张宅院内,张勤正抱杏儿哼唱虫儿飞。
杏儿时而欲伸手抓他幞头,时而挥着手。
晨雾中,坊门刚开的身影里,已有太常寺的孙游朝此而来。
张宅门环被叩响时,张勤正给杏儿喂米糊。
苏福引进来客,青袍官员揖礼:“太常寺协律郎孙游,冒昧叨扰。”
苏怡忙将林儿交乳母,自去备茶。
孙游不接茶盏,先自袖中取出黛青谱纸:“昨夜平康坊闻《虫儿飞》“
”天上的星星流泪一句,竟让孙某想起儿时躺在谷场看天河的光景。”
他指尖轻点“虫儿一双又一对”。
“这词儿让人想起初夏夜里,萤火虫成双掠过竹篱的景致。”
张勤拭去袖口米渍:“随口哼的俚曲,怎当得协律郎挂心?”
孙游望向院中嬉闹的杏儿:“昨见西市孩童跳百索时唱这歌,让人恍如回到童年在曲江池扑流萤的时节。”
他忽然轻笑,“连教坊司歌姬都说,这词比《折杨柳》更惹人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