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得涕泪横流,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昔日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对生存的渴望和对眼前之人的极致恐惧。
沈玠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这个磕头如捣蒜、卑微如尘泥的人。心中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片更加深沉的麻木和厌憎。他厌憎王五这副摇尾乞怜的丑态,更厌憎那个一句话就能让人陷入如此境地的自己。
(看啊,沈玠,这便是你如今的模样。轻飘飘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与于公公、与王振,又有何异?)他在心底冷冷地嘲讽自己。
押送王五的两个净军差役显然也听到了风声,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清瘦苍白的年轻太监不好惹,互相对视一眼,都停下了脚步,垂手立在一边,不敢催促。
沈玠的目光从王五身上移开,望向巷口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拖下去。”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最终判决。
王五的哭求声戛然而止,随即爆发出更加绝望的哀嚎,却被其中一个差役机警地堵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像一条死狗般被粗暴地拖拽着,消失在了宫巷深处。
沈玠站在原地,直到那呜咽声彻底消失,才缓缓抬起脚步,继续走向库房。他的背脊挺直,步伐稳定,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袖中微微颤抖、再次掐入掌心的指甲,泄露了那冰封面具下的一丝裂痕。
(权……便是如此……轻易便能将昔日欺压你之人踩入泥沼……却也让你……变得更脏……)
日子便在这样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暗流中滑过。冰雪逐渐消融,枝头冒出些许新绿,宫中迎来了新的一年。因“年功”和“表现”,沈玠在王振体系内的地位有了些许微妙的提升。孙公公与他说话时,偶尔会带上一点看似随意的“商量”口吻,吩咐的事情也更核心了些。他甚至能接触到一些无关紧要的、来自宫外“孝敬”给王振一系的小玩意儿,比如一块质地尚可的墨锭,或几刀还算细腻的纸张。这点微末资源,他从未动用,只沉默地收着,如同收藏着自己不断增加的罪证。
这般情况下,被皇后以“勤学功课”、“修身养性”为由变相禁足数月、几乎关在坤宁宫的宜阳公主,在经过多次苦苦哀求后,终于在新春过后,被允许更多地返回自己的宫殿。
快十三岁的宜阳,身量抽高了些许,容颜渐开,虽仍带着少女的稚嫩,但眉眼间已隐约有了几分属于公主的矜持与气度。只是那双杏眼,在回到阔别已久的永宁殿时,除了欣喜,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和探寻。
她敏锐地感觉到,殿中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了。具体说不上来,但以往那些若有若无的紧张感和压抑感似乎减轻了,宫人们的神色也轻松了不少。然而,另一种更难以言喻的感觉萦绕着她——关于沈玠。
她发现,沈玠似乎变得更加沉默,更加……难以触碰。他依旧恪守本分,甚至比以往更加恭敬。每次见到她,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立刻停下手中的事,垂首,跪地,行最标准的大礼,用那副毫无起伏的、干涩的嗓音说:“奴婢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金安。”
一次,两次,次次如此。那恭敬刻板到了极致的态度,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将她隔绝在外。她试图像以前那样,在他行礼后叫他起来,问问他“伤好了吗”、“最近还好吗”,他却总是垂着眼眸,用最简短的“谢殿下关心,奴婢无恙”、“劳殿下挂心,奴婢很好”来回答,然后便沉默地退到最远的角落,仿佛多待一刻都是僭越。
更让她在意的是,她发现沈玠离开永宁殿的次数变得频繁起来。有时是孙公公来找,有时是他自己默默离开,一去便是小半个时辰甚至更久。问他去做什么,他只答“孙公公有差遣”或“内官监有些杂务”,便再无多话。
他身上的气息也变了。以前的他,虽然沉默隐忍,但眼底深处总还有一丝属于少年的鲜活气,如今那点鲜活气仿佛被彻底抽干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冷寂。偶尔在不经意间抬眼时,那目光冷得像冰,锐利得像刀,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和陌生。可他随即又会立刻垂下眼帘,恢复那副恭顺麻木的样子,快得让她几乎以为那是错觉。
种种异样,在她心中积攒成了一个模糊的疑团。她想起母后和嬷嬷那些语焉不详的告诫,想起宫中一些关于王振权势熏天、手段狠辣的模糊传闻,再结合永宁殿突如其来的“平静”和沈玠巨大的变化,一个让她不安的念头隐隐浮现,却又难以抓住实质。
这日午后,春光明媚,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殿内。宜阳正坐在窗下看书,眼角余光瞥见沈玠做完殿内的洒扫,正悄无声息地打算退出去。他看起来似乎比前段时间又清减了些,脸色在阳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
“沈玠。”她放下书,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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