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在宜阳讲解得特别投入,或是沈玠某个字写得特别工整时,她会下意识地再次伸出手,覆在沈玠握笔的手背上,带着他的手腕运笔。
“你看,这一横要平,手腕要稳…对,就这样…送出去…” 每当这时,沈玠的呼吸都会骤然停滞。那柔软、温热、细腻的触感,与他粗糙、冰冷、指节分明的手形成残酷对比。极致的羞耻与一种无法言说的贪恋交织成剧烈的颤栗,席卷全身。他觉得自己污秽的体温会玷污了殿下,觉得自己粗陋的指骨会硌疼了殿下娇嫩的掌心。
而就在这时,怀中贴身藏匿的那条珍珠丝帕,似乎隔着衣料,散发出微弱的、若有似无的凉意,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那夜的恩情与温暖。这微弱的触碰,奇异地给了他一丝力量,让他能从那几乎要淹没他的自卑与惶恐中,勉强挣扎出一丝清明,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笔尖,去感受那笔画的走向。
这种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加之白日里的高度紧张和夜晚的苦读,使得沈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脸色总是苍白的,眼下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乌青,即便在温暖的殿内,偶尔也会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难以支撑的疲惫。
宜阳并非没有察觉。她看着他强打精神的样子,看着他眼底的青黑,心中时常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和无奈。她知道自己有时语气重了,但他那副仿佛天塌下来的惶恐模样,又让她觉得无力。他总这般…把自己看得那样轻,那样贱。
她有时会让小厨房准备些滋补的汤水或点心,强迫他吃下;有时会故意讲些宫中趣闻或诗书里的逸事,试图让他放松片刻。但沈玠总是恭敬地谢恩,然后更快地投入到学习中去,仿佛浪费一刻钟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时间就在这教与学的拉锯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从墨黑到星辰点点,殿内的烛火剪了一轮又一轮。
终于,在这一晚的尾声,宜阳布置了最后的练习——将他近日学过的所有字词,挑选一些,尝试写下来。
沈玠凝神静气,握着笔,极其认真地在纸上书写。每一个字都写得缓慢而用力,仿佛倾注了他全部的心神。虽然他天资所限,字迹依旧显得稚嫩甚至笨拙,缺乏风骨,但比起最初,已然工整了许多,至少能清晰可辨。
他写下了“天地玄黄”,写下了“辰宿列张”,写下了“寒来暑往”…最后,笔尖迟疑着,颤抖着,在纸页的一个角落,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勾勒出两个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字。
“宜”、“阳”。
这是他私下里偷偷练习了无数遍的两个字。是殿下的封号,是照亮他黑暗人生的那轮皎月的名字。
当最后一笔落下,虽然字形依旧歪扭,甚至“阳”字的右耳刀写得有些局促,但这确实是他第一次,独立地、完整地写下这两个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如鼓般的轰鸣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成就感和更深沉敬畏的情绪席卷了他,让他握着笔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他几乎是屏息凝神,看着纸上那歪扭的两个字,仿佛看着什么绝世珍宝,又仿佛害怕它们会突然消失。
宜阳原本正有些无聊地逗弄着小狸奴,打了个小哈欠,目光无意间扫过沈玠面前的宣纸,恰好瞥见了角落里的那两个字。
她的动作微微一顿。
目光在那两个写得格外认真、却依旧难掩笨拙的字上停留了一瞬。
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她年轻稚嫩却已初具风华的脸庞,那双总是明亮灵动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诧异,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她似乎想说什么,红唇微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头,继续用手指挠着小狸奴的下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然而,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
沈玠沉浸在巨大的激动与惶恐中,并未立刻察觉殿下的细微反应。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满了字的纸收好,如同收藏起最珍贵的宝物。
时辰已晚,他恭敬地告退。走出永宁殿,冬夜的寒风扑面而来,激得他一个冷颤,却也让他因激动而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扇透出温暖光亮的窗棂,心中那份想要变得强大、想要配得上那份皎洁清辉的渴望,从未如此刻般强烈。
前路漫漫,暗流汹涌,但他手中似乎握住了一点微光,虽微弱,却足以支撑他在无尽的寒夜中,继续跋涉前行。
而书房内,宜阳抱起小狸奴,走到窗边,看着那个单薄却挺直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轻轻叹了口气。
“小狸奴,”她低声对怀中的猫儿呢喃,“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很笨啊…”
猫儿自然不会回答,只是舒服地打了个呼噜。
宜阳的目光,却再次落回了书案上,那盏跳动的烛火,仿佛映出了方才纸上那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两个字。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