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贺的是咱家手中的权柄,滔天的权势……捧得越高,他日摔得越碎。这些言语,虚伪又肮脏。)他心中冷笑,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玉扳指上摩挲。(唯有殿下……殿下能来,便是给了天大的脸面。她的一点关切,才是真。)
他见她似乎对一道精致的点心多看了两眼,便不动声色地抬手示意。侍立身后的心腹太监立刻躬身凑近。沈玠低声吩咐了一句,声音沙哑而疲惫。
不多时,那碟点心便被太监小心翼翼地端到了宜阳公主面前的小几上,附耳低语了几句。宜阳微微一怔,抬眼望向主位方向,正对上沈玠迅速收敛回、却仍残留一丝未曾化尽温和的目光。她唇瓣微动,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谢过,却没有去动那点心。
沈玠的心,因她这一眼而稍稍提起,又因她的疏淡而无声落下。他收回目光,指尖蜷入微凉的袖中,感受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咱家碰过的东西……她终究是嫌脏的吧……)
恰逢一位勋贵举杯上前,满面红光地高声奉承:“督公功高盖世,威震海内,实乃国之栋梁,陛下肱骨!下官敬督公一杯,祝督公福寿绵长,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话已是极大的僭越,席间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玠身上。
沈玠眼底掠过一丝厌烦,却并未发作,只是缓缓端起面前的玉杯。杯中是他惯常饮的、太医署特意调配的温补药酒,色泽暗红,气味辛涩。他重伤初愈,本不宜饮酒,但此情此景,不得不浅尝辄止。
他唇角勾起一抹淡漠的弧度,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咱家只是陛下家奴,蒙陛下信重,为朝廷尽忠罢了。诸位大人言重了,这‘千岁’之言,万万不可再提。”
他轻抿一口药酒,辛辣之气冲入喉管,引发一阵压抑的低咳,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旧伤处仿佛被这酒气牵引,隐隐作痛起来,尤其是阴雨天气留下的那种深入骨髓的酸胀感,此刻愈发清晰。他强自忍耐下去,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勋贵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讪讪笑着饮尽杯中酒,不敢再多言。
宴席继续,但气氛因沈玠方才那句“家奴”的自称和明显冷淡的态度,稍稍降温,众人言辞更加谨慎起来。
就在这时,宜阳公主身旁的宫女悄然上前,将一方叠得整齐的素色锦帕呈给沈玠身边的内侍,低声转达:“殿下说,见督主似有不适,若需拭汗,可暂用此物。”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帕子呈给沈玠。
沈玠猛地一怔,几乎有些失态地看向宜阳的方向。她并未看他,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位郡主的说话,侧脸线条柔和,耳垂上一枚小小的珍珠坠子轻轻晃动。
他的心跳骤然失序。
他伸出手,动作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接过那方帕子。触手柔软,带着极淡的、她身上特有的清雅馨香。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住了一捧易碎的雪,又或是一缕抓不住的风。
(殿下……看见了……她还在意……)
巨大的、几乎能淹没所有理智的狂喜瞬间涌上,冲刷着因伤痛和喧嚣带来的疲惫与阴郁。这方帕子,比起满堂奇珍异宝,于他而言重逾千斤。
可他随即又感到一阵深切的自卑。他的手,因常年执笔批红、也曾沾满血腥而略显粗糙;他的身份,是残缺的家奴;他周身似乎都萦绕着诏狱的阴冷和东厂的戾气……这方洁净的、带着她气息的帕子,被他这般握着,是否也是一种玷污?
他竟不敢真的用它拭汗,只是愈发用力地攥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片刻的温暖与关切牢牢锁进掌心,嵌入骨血之中。
宴席终了,宾客们怀着各种心思恭敬告退。沈玠强撑着的威仪终于泄去一丝,疲惫如潮水般涌上,伤处的钝痛也更加鲜明。他拒绝了心腹的搀扶,自己慢慢走回书房,那方帕子依旧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未曾松开分毫。
回到值房,烛火重新点亮,驱散了些许孤寂。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终于缓缓摊开手掌,将那方素帕珍而重之地置于书案之上,就着烛光,细细地看。帕角绣着一株小小的、不甚精致的兰草,显然是主人闲暇时随手绣着玩的,却让他看得痴了。
良久,他才极其小心地将帕子叠好,收入一个紫檀木盒中,那里面已然放着几件同样微不足道、却被他视若性命的物什——一片她多年前遗失的、早已干枯的花瓣,一枚她赏赐下来的、已经不再使用的旧笔搁……
(殿下恨我也好……厌弃我也罢……终究……还是有一丝怜悯予我。)
这丝怜悯,便是支撑他在这无边权势和黑暗中继续走下去的、唯一的甜美的毒药。
突然一阵急促却极轻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随即是心腹档头压低的声音响起:“督主。”
沈玠眼底的微弱暖意瞬间消散,重新被冰冷的锐利取代。他抬眸,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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