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史馆,坐落在皇城最偏僻的一角,终年不见天日,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与墨锭混合的独特气味,像腌透了时光的咸菜。这里是帝国的记忆府库,一言一行,一功一过,都将在这里被称量、记录,最终凝固成青史上的寥寥数笔。
今日的史馆,却比往日热闹了些。太子殿下在早朝上的三道旨意,尤其是最后那道针对陈御史的“恩旨”,像一块投进死水潭的石头,在这里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和一场无声的口水仗。
几位年轻的史官围坐一处,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想笑又不敢笑的古怪神情。
“听说了吗?陈大人被打包塞进南下的军车时,据说脸都绿了。他那身崭新的官袍,还没出京城就被溅了一身泥点子。”
“活该!让他整日里把‘祖宗之法’挂在嘴边,如今太子殿下让他亲身去体会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民生疾苦’。”
“我倒是好奇,等他亲眼见到女医们救死扶伤,百姓夹道欢迎的场面,回来后这史书上的评语,该怎么下笔。”
角落里,几位须发花白的老翰林则连连摇头,满脸不赞同。
“胡闹,简直是胡闹!储君威严,岂能如此儿戏!将朝廷命官与一群……一群女子混在一处,成何体统!”
“国之储君,行事当以稳重为先。此举虽一时痛快,却开了个坏头。日后若是人人效仿,拿朝廷法度当玩笑,纲纪何存?”
争论的中心,是端坐在主位,沉默不语的当朝太史令,刘秉文。
刘太史今年六十有三,在大雍史馆待了四十余年,从一个抄录的小吏,一直做到执掌国史的太史令。他一生只信两样东西:一是圣贤书上的道理,二是自己笔下的事实。可如今,这两样东西,似乎头一次打起了架。
他面前的桌案上,摊着一卷写了一半的《今上起居注》。墨迹未干的字句旁,是他用朱笔写下的几个小字:“后宫辅政,女子议事,兴办女学,商会借粮……”每一个词,都像一根针,扎在“祖宗之法”的旧袍子上,扎得他这个缝补匠心惊肉跳。
一个时辰前,他刚从坤宁宫请安回来。皇后娘娘,不,如今该称太后了。她只是坐在窗边,安静地翻着一本来自岭南的信,听他汇报史馆的近况。她没有对史书的写法提出任何要求,甚至连问都未曾问起。可她越是如此云淡风轻,刘太史心里的那杆秤,就越是摇摆不定。
他忘不了,十多年前,他还是个不起眼的编修。那年科举舞弊案,满朝文武都以为周砚死定了,是苏浅月,一个待字闺中的相府嫡女,硬是凭着一本半旧的日记和一张药方,撬动了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为寒门士子争回了一线生机。
他也忘不了,北方边境之乱,朝堂上战和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又是她,一纸奇袭之策,经由赵玦之手,四两拨千斤,解了国之危局。
这些年,他亲眼看着雍华女学从无到有,看着锦绣阁的女商会富可敌国,看着女医的身影出现在灾区和疫区。他甚至知道,自己那个早年守寡、靠给人浆洗衣物为生的妹妹,如今也在京郊的女学里当了一名识字先生,每月领的月钱,足够养活自己和一双儿女,腰杆挺得笔直。
圣贤书上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妇人干政,国之大殃”。
可他眼见的事实却是,这位太后,用她的“才”,救了无数人的命,安了无数人的心。她“干”的那些“政”,让大雍的国库日益充盈,让大雍的疆域固若金汤。
“刘公,”一位老翰林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指着那卷起居注,痛心疾首,“史者,秉笔直书,鉴戒后世也。太后虽有安定社稷之功,然其行多有逾矩之处。若不加以警示,恐后世效仿,牝鸡司晨,乱了纲常啊!”
刘太史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拿起笔,蘸了蘸墨,却迟迟没有落下。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整理民间采风的小史官,捧着一叠纸,匆匆走了进来。
“太史令,这是从江南灾区那边,刚刚传回来的民谣抄本。”
刘太史接过,展开最上面的一张。纸是粗糙的草纸,字迹也歪歪扭扭,显然是识字不多的人记录下来的。
那是一首五言民谣,唱的正是这次赈灾之事。
“太子爷,坐京城,一道旨意天下惊。不发银,不征兵,商会借粮快如风。龙骧卫,好儿郎,不抢民财只筑墙。公主娘,赛神仙,一碗药汤退病愆。要问谁人教得好?坤宁宫里活菩萨。”
歌词粗鄙直白,毫无文采可言,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刘太史的心上。
“活菩萨……”他喃喃自语。
老翰林凑过来看了一眼,不屑地“嗤”了一声:“乡野村夫,愚昧无知,懂什么国家大义,只会人云亦云。此等俚语,岂能录入正史!”
刘太史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去年冬天,他奉旨去整理皇家内库的档案,无意中翻到了一份关于前宁王赵承的陈年卷宗。卷宗的末尾,附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先帝赵衍的亲笔朱批,只有寥寥数字,却看得他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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