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宫中赐下的“医士特驿”,意味着她不再是待斩囚犯,而是有了身份的“御用之人”。
可她清楚,这辆车,不是接她入荣华,是押她进深渊。
她提起药箱,正欲登车,忽听得身后一声轻唤。
“师父……”
声音虚弱,却清晰。
她猛地回头。
小院门边,一道瘦弱身影倚门而立。是小满。
少女脸色仍苍白如纸,额上缠着湿巾,脚步虚浮,几乎站不稳,却硬是扶着门框,一步一步挪了出来。
她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旧药箱,指节泛白。
“您……您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她说得断续,气息不稳,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灰烬里最后一点火种。
沈知微站在原地,未动,也未语。
风掠过庭院,吹起她鬓边碎发,也吹动了那页未曾合上的《妇人大全良方》。
书页翻飞,墨字如咒:
“女子生产,命悬一线,若医者昧心,则万劫不复。”
她终于抬起手,轻轻抚过药箱边缘,仿佛在确认某件兵器是否锋利。
然后,她转过身,对车夫淡淡道:“出发。”
马蹄轻响,碾过青石板路。
而在车轮启动的那一瞬,小满依旧站在那里,身影单薄,却像一根不肯折的针,刺破暮色,扎进了通往紫禁城的长街尽头。
马蹄踏碎长街余晖,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节奏沉稳而不可逆。
沈知微坐在车内,药箱横置膝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箱角那道被火焰舔舐过的焦痕——那是她从刑场火堆里抢回来的最后一本医书留下的印记。
帘外,小满的气息断续传来。
她坚持不坐车,非要跟着走。
脚步踉跄,却一步未落。
沈知微掀帘望去,只见少女瘦削背影在斜阳中拉得极长,像一株刚冒头便遭霜打的草,偏不肯伏地。
她忽然想起昨夜替小满换药时,少女昏迷中喃喃了一句:“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人死……我学得会的。”
那一刻,她心口震了一下。
不是感动,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落地了——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站在生死线上独战鬼神。
有人愿意接过她的刀,哪怕手还在抖。
“上来。”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冷硬。
小满怔住,抬头看她。
“你是我的学徒,不是奴婢。”沈知微淡淡道,“我要你活着进宫,站着行医,不是跪着求生。”
风静了一瞬。
小满咬住唇,眼中水光一闪,随即低头爬上车辕。
她将旧药箱轻轻放在脚边,仿佛捧着圣物。
车内顿时拥挤起来,可那股压抑已久的沉寂,却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沈知微望着她,眸底微动。
这孩子或许资质平平,但她眼里有火——是对生命的执念,是对“无能为力”四个字的恨。
而这,比任何天赋都珍贵。
马车缓缓前行,途经府衙前街。
她掀起一侧布帘,目光投去——
那具曾摆在刑场中央、用来演示剖腹产位置的骨盆模型,已被漆成朱红,供香袅袅,竟成了民间妇人祈求顺产的“送子灵器”。
有人跪拜叩首,有人默默投下铜钱。
药房门口,则贴出新规黄榜:“凡煎妇人药,须双人核验,违者革籍。”两名新任药吏肃立两侧,神情凛然。
她静静看着,嘴角忽地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不是得意,是确认。
她留下的不只是命案真相,更是一粒种子——对权威的质疑,对程序的敬畏,对“习以为常”的反叛。
这才是她真正要种下的东西。
这才刚开始。
马车驶入皇城外道,青砖高墙渐次逼近,承天门巍峨耸立,金瓦映晚霞如血。
宫使持诏立于阶下,身后两名内侍垂首而立。
她整衣下车,换上六尚局特授的青纹医士袍——窄袖束腰,领绣银线缠枝莲,左肩一枚小小的“药”字徽记。
这是身份,也是枷锁。
“特授沈氏知微为尚药局协理,专司产科疑难。”使者宣读敕令,声调平淡无波。
话音未落——
一道玄影自角楼飞掠而下,无声落地,竟未惊起半片尘埃。
谢玄来了。
黑袍曳地,面如冠玉,一双凤眸深不见底。
他手中托着一只玲珑瓷瓶,通体素白,只瓶口一圈描金,精致得不像毒器。
“听说你喜欢研究药?”他嗓音低哑,似笑非笑,递上前,“这是冷宫今晨送出的‘养神散’,据说是太后赏赐。”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寒光,“你不妨看看,里面有没有……你熟悉的气味。”
沈知微接过,指尖触到冰凉釉面。
她不动声色,揭开塞子,轻嗅。
一股极淡、极诡的气味钻入鼻腔——苦杏仁底调混着焦糖甜腻,像是蜜糖裹着刀锋,悄然滑入肺腑。
她瞳孔骤缩。
这不是药。
是砒霜与蜜熬制的慢性毒饵,日服一分,三月毙命,症状如虚劳衰竭,查无可查。
她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刹那无声。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有彼此心照不宣的杀机与试探,在暮色中交织成网。
她将瓷瓶收入宽大袖中,动作从容,仿佛收下一枚寻常信物。
然后,她转身面向宫使,抬手覆额,朗声道:
“臣,领旨。”
朱门轰然开启,深宫如渊,吞尽光影。
可就在众人迈步之际——
她忽然驻足。
风卷起她袍角,露出内衬一道暗红血迹,早已干涸,却仍刺目。
她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起右手,从发间抽出一支银簪。
指尖一转,竟当众打开谢玄所赠瓷瓶,将簪尖探入粉末之中,轻轻一搅。
簪尖立现乌黑,如墨浸染。
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