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的校场里,三百张条凳被百姓挤得密不透风。
沈知微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望着台下乌压压的人头——有溃烂着手背攥着盐罐的老妇,有裹着流脓襁褓的年轻母亲,还有昨夜举着火把冲来医帐的陶工们。
他们的目光像烧红的炭,烫得她后颈发疼。
“沈大人!”前排一个穿粗麻衫的汉子突然跪地,“我家娃喝了半月惠民盐,现在连奶都不会咽了!”
木台另一侧,苏州知府擦了擦额角的汗,朝沈知微使了个眼色。
她明白这是催促——按昨夜商定的,该动真章了。
沈知微转身抓起脚边两袋靛青盐,袋口蹭过木台时簌簌落粉。“这就是你们买的‘惠民盐’。”她扬高袋子,盐粒在雾里泛着妖异的光,“今日,我烧给你们看。”
台下霎时静得能听见风过旗幡的猎响。
当第一铲盐倒进架在柴火上的铁锅时,沈知微的指尖在抖。
不是害怕,是愤怒——她想起小陶冰凉的尸体,想起母亲日记里被撕去的那页,想起方才路过校场边的草棚,有个婴孩正攥着沾了盐粒的破布啃。
火势渐猛,盐粒开始焦化。
先是腾起幽蓝烟雾,接着锅底析出星星点点的黑渣。
沈知微抄起磁石往锅里一探,“叮”的轻响里,黑渣像活了般往磁石上爬,瞬间聚成拇指大的银块。
“这是乌银粉。”她举高磁石,银块在雾中闪着冷光,“废弃医械回炉磨的粉,掺进盐里。
你们每吃一口,它就钻进血管,啃噬神经——“她突然扯开自己的衣袖,露出腕间淡青的血管,”看这里,等它啃到这儿,人就瘫了;啃到这儿——“指尖点在太阳穴,”就疯了;啃到这儿——“手掌覆上心口,”就死了。“
台下炸开锅。
有老妇尖叫着砸了怀里的盐罐,碎瓷片溅起的盐粒打在木台上;有汉子红着眼冲上来要抢磁石,被青鸾卫拦腰抱住,却仍梗着脖子喊:“狗官!
老子要去砸清源社的门!“
沈知微按住木台边缘,掌心触到粗糙的木纹。
她想起昨夜改良听诊器时,血晶在接触乌银粉后泛起的微光——那不是普通的光,是母亲留在器械里的,未被岁月湮灭的,对生命的执念。
“不止如此。”她提高声音,将铜管状的听诊器举过头顶,“这是柳氏医器改良的‘显毒尺’。”说着将银块碾碎,倒进铜管顶端的漏斗。
血晶在管内骤亮。
蜂窝状的滤膜开始共振,发出蜂鸣般的轻响。
沈知微扯过身后的白幕布,就见血晶的光在布上投出清晰的影像——青灰色的神经脉络像被虫蛀的朽木,髓鞘处布满溃烂的孔洞。
“《柳氏毒理残篇》里的’金魄蚀脉图‘。”她的声音发颤,“三十年前,我母亲就把这东西定为禁用。
可今日——“她指向台下缩在角落的几个盐商,”你们却拿来喂百姓!“
人群突然炸开一声哭嚎。
穿靛蓝短打的老医工踉跄着冲上台,膝盖砸在木台上的闷响让沈知微心口一揪。“沈大人!”他抹着泪,指甲缝里还沾着盐渣,“我们只当是普通渣粉,每月领了官凭才敢掺——谁知道是毒啊!”
木台另一侧,小满悄悄递来个粗陶碗。
沈知微接过时,触到碗壁的温热——是春桃自熬的海盐汤。
“我喝!”
清脆的女声惊得众人转头。
春桃从人群里挤出来,发辫上沾着草屑,却腰板挺得笔直。
她抢过沈知微手里的碗,仰头饮尽,喉结滚动的样子像只倔强的小雀。
“春桃!”医帐里照顾过她姐姐的医女扑过来要拦,却被她笑着推开。
沈知微迅速取出听诊器,将血晶贴在她腕间。
初啼瓮屏风上,红色的脑波曲线像春风里的柳枝般舒展,心跳数稳稳停在七十。
“看见了吗?”沈知微指向屏风,“真盐养人,毒盐杀人。
现在你们还要说,这是’湿毒‘?“她转身看向缩在台角的官员们,”还要继续烧房子、关活人?“
无人应答。
几个官员的官靴在泥地里蹭来蹭去,连苏州知府的朝珠都在微微发抖。
“你赢了。”
冷冽的男声像冰锥扎进喧闹里。
裴元度不知何时上了台,月白粗布衫被晨露浸得发暗,腰间的草绳却系得极紧。
他手里攥着杆量盐木斗,斗身刻着“清源济世”四个小字。
“但你知道清源社背后是谁吗?”他盯着沈知微的眼睛,像要把人看穿,“是整个士林对’失控之权‘的恐惧——你一个女人,掌生死、验诏书、改祖制,现在又要动盐铁?
谁给你这个资格!“
沈知微望着他眼底的偏执,突然想起昨夜小陶临终前的画面——那个少年至死都攥着刻有“柳氏”的木片,眼神和此刻的裴元度一样灼热,却多了几分绝望的清明。
“不是谁给的。”她伸手摸向胸前的血玉尺,触手生温,“是我一刀一针,一条命一条命,挣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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