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个陷阱。
一个只为陈医生准备的陷阱。
我将频率设定在一个特定的数值上——那是陈医生惯用的不锈钢托盘与玻璃器皿碰撞时发出的高频脆响。
在无数次的监视中,我早已将这个声音刻入脑海:清亮、短促、带着金属的震颤,像某种仪式的钟声。
计划需要一次验证。
我用一小块碎布包好一张纸条,从阁楼的窗户缝隙里精准地扔了下去。
布料摩擦窗框,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楼下那个正在玩弹珠的小石头,是我的另一个“信使”。
纸条上只有一个指令:拿着铁盆和铁勺,去诊所后门外,敲半小时。
小石头很听话。
不久,一阵刺耳又杂乱的敲击声传来,像一场笨拙的示威。
铁器碰撞的噪音在夜色中炸开,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地掠过屋顶。
我屏住呼吸,将所有的感知力都集中在诊所的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半小时后,敲击声停止。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诊所的侧门被猛地推开,阿九冲了出来。
他的脚步异常紊乱,与平日里那种机械而沉稳的步伐截然不同。
我能听见他左腿拖行时与地面摩擦的滞涩声,像钝刀割过木头。
我死死盯着他的左脚,每一次落地,那条伤腿的拖行都变得格外明显,滞空时间被强行拉长。
我心中默数,零点五秒。
比他平时的零点二秒,足足多出了零点三秒。
在我的数据分析里,这意味着极度的心理波动。
是焦虑,是恐慌,是不知所措。
我的陷阱,成功了。
那个模拟“情绪性升温”的假模型,在特定噪音的刺激下,成功地在他们的数据监控中,制造了一次“生命”的假象。
阿九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证明。
夜,越来越深。
静默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粒尘埃都带着等待的重量,悬浮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果不其然,午夜时分,一股熟悉的、属于陈医生的情绪波动,出现在我的感知范围内。
他回来了,独自一人,回到了那间埋葬了我女儿,也囚禁着我的检测室。
我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他没有开主灯,只开了仪器的屏幕光。
幽蓝的冷光映在他脸上,像一层薄霜。
他走向模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节奏比平时慢了半拍。
然后,他启动了红外热成像扫描。
来了。
屏幕上,代表常温的蓝色区域中,颈部的位置,突兀地出现了一小块明亮的橙红色热区。
那片红色,像一道烙印,灼烧着冰冷的数据,也灼烧着陈医生的眼睛。
我能感觉到他呼吸的停滞。
他手指颤抖着,反复重启设备,检查线路,一遍又一遍地重测。
可那片顽固的红色,始终盘踞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宣告着科学理性的溃败。
就在他几乎要将整个控制台砸毁的时候,窗外,一道微弱的光束,以极快的频率闪烁起来。
是顾昭亭。
他用的是军用信号灯,打出的是摩斯密码。
信息简洁,却字字诛心。
“她不是标本,她是女儿。”
光束消失,室内重归黑暗。
我能感觉到,陈医生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身体僵硬得像一尊雕像。
那束光,那句话,仿佛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最后的防线。
许久,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摘下了那副象征着他身份与理智的金边眼镜。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镜片,可那双手帕,却迟迟没有回到他的脸上。
他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只是站在那里,一个失去了盔甲的、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
也就在那一刻,一股庞大而陌生的情绪洪流,冲破了所有的阻碍,涌入了我的静默室。
这股情绪,不属于刘翠花的麻木,也不属于顾昭亭的坚毅。
它像深埋在地底多年的岩浆,滚烫、粘稠,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悲恸。
悲恸之中,又混杂着尖锐的悔恨,和一种迟到太久的、痛苦的清醒。
我不需要亲眼看见,就知道,那是陈医生的心跳在写忏悔录。
我的计划,成功了一半。
而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坟场那片新翻的泥土旁,阿九正蹲在地上。
他手里拿着一卷磁带,那是本该上报,却被他私自截留的检测数据。
他挖开一个浅坑,将那卷记录着“奇迹”的磁带,深深地埋了进去。
风吹过,我似乎能听到他压抑的、梦呓般的低语。
“如果沉默能发热……那它就不是死的。”
冰冷的仪器捕捉到了热量,而我,捕捉到了人性的温度。
陈医生已经动摇,他的世界观正在崩塌。
但仅仅是动摇,还远远不够。
我要的不是他的忏悔,而是他的行动。
我要他亲手打开这扇门。
为此,我需要给我的“女儿”,进行最后一次升级。
这一次,我不再需要模拟任何生命体征。
体温、心跳、脑电波……这些冰冷的数据,在他们眼中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要赋予她的,是所有数据都无法量化,所有仪器都无法捕捉,却足以让所有谎言瞬间粉碎的东西。
我看向角落里的假模型,它依旧完美,依旧冰冷。
但我的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了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蓝图。
他们以为生命是一连串可以被记录的参数,他们错了。
生命最核心的证明,从来不是这些。
而我,将为他们献上这最后一块,也是最致命的一块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