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指在我的脑海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回放着她生前最后三天的全部录音。
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她躺在病床上,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杂音,像破旧风箱在艰难抽动,夹杂着痰液在气管中滚动的咕噜声。
她拉着我的手,用虚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别怕”,那两个字的尾音,清晰地带着浓重的痰音,像一根细线拖在空气里,迟迟不断。
一个可怕的推论在我心中成型。
刚才,我模仿她健康时的声音,系统识别顺利通过,甚至没有触发任何关于声纹异常的警报或延迟。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们用来进行“亲子声纹验证”的数据库里,复制的,是健康时期的母亲,是一个完美无瑕的、没有经历过病痛折磨的她。
他们的数据库,唯独缺少了她生命最后那段,最真实、也最痛苦的记录。
我俯下身,将嘴唇轻轻贴在她冰冷的耳廓边,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压得极低,仿佛一个阴影里的秘密:“妈,我不叫晚照了。”
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假话。
可我说得那么决绝,像是在用尽全力否定自己的存在,否定我们之间最深的联结。
金手指的反馈精确地捕捉到了我想要的结果——在她耳后那片细嫩的皮肤下,一束微小的肌肉,产生了几乎无法察觉的颤动。
那是活体在无意识状态下,仍旧会对至亲之人的身份否定,产生最本能的应激反应。
她没死。她还记得我。
这个认知像一道暖流,瞬间融化了我心中所有的冰冷和恐惧。
我缓缓坐直身体,目光坚定地伸出手,按住了冷冻舱的外置扬声器按钮,长按三秒,直到面板上一个小小的喇叭图标彻底熄灭。
没有声音,就没有验证。
没有验证,就没有“归位”仪式完成的最终信号。
我看着她,看着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大海的眼眸,此刻瞳孔失焦,一片茫然,像初生的婴儿,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但这一次,她醒来的第一声呼吸,第一次心跳,第一次眨眼,都只属于我。
我第一次,没让任何人听见她醒来的声音。
我迅速脱下身上那件华丽却碍事的礼服外层,将柔软的布料紧紧裹住她依旧冰冷僵硬的身体。
丝绸内衬贴上她皮肤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风吹过枯叶。
她的体重比我想象的要轻,像一捧易碎的琉璃。
我将她背在背上,用尽全身力气,转身爬向那个我早已规划好的逃生路线——排渣通道。
黑暗中,金手指像一台无声的导航仪,在我脑中标记出沿途所有的监控盲区:通风管道拐角的第三块松动钢板,可以作为临时的藏身处;焚化炉旧址西侧那堵因为地基沉降而塌陷了半米的承重墙,是最佳的突破口。
在狭窄而充满铁锈味的管道里艰难爬行,冰冷的金属摩擦着我的膝盖和手肘,每一次挪动都带起一阵刺耳的刮擦声。
空气潮湿而浑浊,混杂着机油、尘土和某种腐烂有机物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陈年的灰烬。
就在一个拐角处,我借着应急灯微弱的光芒,瞥见通道壁上又一道熟悉的摩斯码刻痕。
还是那个熟悉的单词“S-O-R-R-Y”,但这一次,在最后那个“Y”的下方,多了一道深刻的横杠,让它变成了一个指向性的符号,一个颠倒的“R”。
是李聋子留下的新标记。
我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
R,Route,路线。
他告诉我:别去预设的主路,走塌方区。
我咬紧牙关,毫不犹豫地转向了那条更加黑暗、更加危险的岔路。
就在我改变方向的瞬间,身后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急促而尖锐的蜂鸣声。
是冷冻舱自动重启的警报。
他们发现“信号丢失”了。
我没有回头。
我只是更紧地将背上的母亲固定好,在彻底的黑暗中,一步一步,艰难地爬向那个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早已被封死的角落。
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在恐惧中仓皇出逃的林晚照。
我是把“活着”这件事,从他们手中夺回,并悄悄藏起来的人。
前方的空气变得浑浊起来,带着尘土和陈年铁锈的腐朽气味。
我的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冰冷的钢板,而是一片松散、粗糙的颗粒感。
黑暗的尽头,似乎有某种巨大的、破碎的轮廓在等待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