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搜肠刮肚,只能凭着直觉和方才的对话。
“奴婢觉得三少爷心里,藏着很多事,很多苦处。拿着它。”
她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背在身后的手。
“大概……也只是想护着自己,或者,护着心里那点不能让人碰的东西吧。”
就像她小时候,在破庙里对着抢她馒头的野狗,也会龇着牙,亮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凶狠。
本质上,不过是害怕失去那一点点赖以活命的食粮。
薛允玦缓缓转过身,那双眸子再次落在碧桃脸上。
月光与残余的火光交织,映得他面容愈发苍白剔透,也映得他眼底那抹郁色更加浓重。
“苦处?”
他重复着这两个字,语调平平,却像含着千斤重负。
“这府里,谁没有苦处?大哥肩负家族重任,一言一行皆系薛家声誉,何尝轻松?二哥……他看似恣意,又何尝不是在母亲和众人的期望下,寻一个喘息的缝隙?”
他的目光掠过荒草,望向锦瑟院的方向,声音低得几乎自语。
“就连夫人她待我宽厚,我感念于心。可这‘宽厚’之下,何尝不是无形的界限?”
碧桃的心微微一颤。
她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剖析薛府的主子们,尤其是从这位几乎被遗忘的三少爷口中。
他的话,像一根细针,挑开了那层华丽锦缎下的细微褶皱。
“界限?”
她下意识地重复。
薛允玦的视线转回她脸上。
“我是柳姨娘所出,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夫人仁善,将我抚养成人,衣食无忧,甚至读书习字,从不短缺。可也仅此而已。我永远无法像大哥二哥那样,承欢膝下,撒娇耍赖。我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影子,提醒着一段夫人或许并不愿多忆起的过往。所以,‘宽厚’是最好的方式,也是……最遥远的距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冰冷的火盆灰烬,声音里浸染了夜露般的凉意。
“而今日,是她的忌辰。这府里,除了我,还有谁记得?连父亲恐怕也早已淡忘了。”
他嘴角满是苦涩。
“你看,就连祭奠她,我都只能像做贼一样,选在这无人踏足的荒院,深更半夜,点一把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火。”
碧桃听着,她忽然觉得,自己方才那点自伤身世,在这位三少爷面前,显得那么单薄。
她至少还能在阳光下行走,还能在夫人身边得到些许依靠。
而他,却像一株被遗忘在幽暗角落里的凌霄花,靠着自身那点微弱的生命力,艰难地存活着。
“三少爷……”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薛允玦却并不需要她的安慰。
他今夜说的话,比过去一年都多。
或许是这禁忌的场合,或许是碧桃那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触动,撬开了他紧闭的心门一丝缝隙。
“你方才说,羡慕我有念想。”
他忽然道,目光再次变得幽深。
“可知这念想,有时亦是枷锁。它提醒着你的来处,也提醒着你的归处未必在此。”
碧桃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话像谜语,她似懂非懂。
薛允玦不再解释,他移开目光,看向碧桃放在井台上的那盏羊角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
“你很聪明。”
他忽然说,话题转得突兀。
“知道用什么话来打动我。”
碧桃脸颊一热,有些窘迫地低下头。
“奴婢……奴婢说的字字属实,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我知道。”
薛允玦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正因为是实话,才有效。”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到了身前。
那柄匕首赫然在他手中,刀鞘是暗沉的玄色,上面似乎刻着繁复的花纹,在光线下看不真切。
他并没有将匕首收起,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凉的刀鞘。
碧桃的心又提了起来,紧张地看着他的手。
然而,薛允玦只是摩挲着匕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抬起眼,看向碧桃,眼神复杂。
“这把匕首,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想来应该是让我自保的。”
他嘴角那抹苦涩的弧度更深了。
“可她大概没想到,最后让我动用这‘底气’的场合,竟是在自家的府邸里,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小丫鬟。”
这话里的自嘲让碧桃心头一酸,连忙道。
“是奴婢不好,撞破了三少爷的事……”
薛允玦摇了摇头,打断她。
“与你无关。是我太过敏感了。”
他终于将匕首缓缓收入怀中,那冰冷的寒光被白衣遮掩,但他周身那股孤绝的气息却并未随之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