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监察卫试图上前推搡,却被李怀恩抬手制止。
他翻身下马,独自一人立于阶下,目光越过人墙,直视着台阶上那个捧着逆火芽的素衣女子。
“林司正。”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传遍了整个街口,“陛下命我问你一句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若天下烽烟再起,焚香祭祀重开,你可还肯听?”
这是一个诛心的问题。
若答“肯听”,便是与皇权为敌,坐实了“妖术干政”的罪名;若答“不肯”,便是背弃了这满城的信任与期盼,她所做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林晚昭缓缓捧起那盆逆火芽,盆中的火焰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轻轻跳动了一下。
花瓣随风轻旋,仿佛在低声吟唱。
她迎着李怀恩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听的,从来都不是谁的命令。”她说道,“我听的,是那些被香灰掩盖的冤屈,是那些咽不下去的‘不’字。”
李怀恩凝视着她,眼神复杂。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卫队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命令:“后撤百步,就地驻防!”
说罢,他解下自己腰间佩戴的一盏精致的六角宫灯,亲自上前,穿过默然让开一条缝隙的人群,将那盏灯放在了台阶的最下方,与百姓们的万千烛火汇在一处。
然后,他再不多言,转身离去。
皇权,做出了第一次退让。
当夜,听魂司偏堂之内,烛火通明。
沈知远在桌案上摊开一张巨大的京都及周边防务地图。
他用朱笔在三个不起眼的位置画上了圈。
“这是我今晚从工部一个老吏那里问出的新线索。”他指着那三个红圈,声音低沉,“三处新发现的地下焚香窑址,一处在安国长公主的别院之下,一处在户部尚书的小舅子名下的田庄里,还有一处……直通皇家陵寝的地脉。”
每一个名字,都足以让京都震动。
沈知远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不眠的烛海,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疲惫与温柔。
“晚昭,这盘棋,已经不是你我能掌控的了。若朝廷真的容不下你,我们便走。去江南,那里山高水远,我们可以开一间不挂牌的医馆,你听魂,我问诊,从此不问朝堂事。”
林晚昭的目光也投向窗外,那片温暖的光芒,让她冰冷的指尖恢复了一丝暖意。
她轻声笑了笑,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可那些魂,会跟着我们走吗?”
话音未落,桌案上的逆火芽突然毫无征兆地大放光华!
那赤红色的火焰猛地向上蹿起半尺,一朵全新的花蕊在火光中心急速绽放。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花心之中,竟缓缓浮现出一张模糊而温婉的妇人面容。
沈知远如遭雷击,猛地站起,失声惊呼:“娘……”
那人影,正是他十年前因一场风寒早逝的母亲!
她的面容在火中摇曳,并不清晰,但那双温柔的眼睛,却准确无误地看着沈知远。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林晚昭却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字。
五日后,听魂司门前,立起了一块全新的石碑。
没有繁复的雕饰,只由林晚昭亲手刻下了六个大字——魂归人,香敬天。
魂魄的归处是活着的亲人,香火的敬意是虚无的上天。
从此,人间归人间,天意归天意。
在碑下,她亲手埋下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支素银遗簪;另一样,是象征着她听魂者身份的断香印。
当最后一捧土覆盖其上,地宫深处,那前任听魂者最后一声悠长的叹息,终于消散在了风中。
“第九代,走出了自己的路。”
她将那面能映照魂魄的铜镜,亲手封入了地宫深处。
她不再需要它了。
沈知远立于碑侧,手中拿着一封写好的奏折,上面是“请辞归隐”四个字。
但他没有上呈,只是将其小心折好,放入怀中。
“圣上准了我去国子监教书的请求。”他看着林晚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史书经义,最讲究人证物论。你若需要,随时来寻我。”
风,再次吹起。
那盆逆火芽的花瓣,竟被风卷起,化作无数赤红色的光点,飘向了京都的万家灯火。
它们如同一颗颗蒲公英的种子,不知会落在哪一家的窗台,不知又会唤醒谁耳中,那沉寂已久的、不甘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