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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盛七年,冬月廿七,国丧。

大周皇帝谢旲驾崩,满城缟素,举国同哀。

次日,新帝亲拟谥号“启天授道英睿仁哲明德宏功文皇帝”,庙号待议。

谢清予一身素服跪在灵前,目光静静掠过殿内悲哭不绝的妃嫔,落在神情哀戚的皇后身上。

前夜叛军未冲击内廷,后妃皆安,唯太后悲恸过度,凤体违和。

当年为出禁苑,她以谢谡为饵,欲借凤仪宫之势。这三年,谢谡能安稳无恙,多少倚仗皇后暗中周全。

本以为这一世太子避过春猎死劫,命运轨迹总会偏移些许,却未料一切竟比书中来得更早。

她轻碾过下唇,将心底涌上的寒意压回深处,目光转向帷幔之外。

正殿中跪满宗亲,厚重帷幕隔绝了人影面目,可她知道——谢昶,就跪在离她不过数丈之远的地方。

他们之间,须有个了断。

丧钟歇止,紫苏轻轻上前搀扶起她:“公主,去歇歇吧。”

当夜公主未带她与连翘入宫,皇城杀声震天,她们在府中提心吊胆了一整夜。

如今新君已立,公主不日便是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总归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

德政殿内,尚未行登基大典的谢谡未着龙袍,仅一身玄青常服,独自坐在堆积如山的奏报之后。

他垂眸凝视着自己修长干净的手指,眼底沉晦如潭。

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李德躬身入内:“陛下,安平公主殿下来了。”

谢谡倏然回神,起身便朝殿门疾步迎去:“往后无须通传。”

“是。”李德忙不迭应下,垂首退至他身后两步。

谢清予已跨过门槛。

一身素服,未施粉黛,长发只用一支白玉簪松松绾着,她正欲屈膝行礼:“见过……”

“阿姊!”

谢谡已至跟前,猛地托住她的手将人带起,他抬眼一扫殿内,声音沉冷:“都退下。”

宫人顷刻退尽,殿门轻掩。

他仍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目光执拗地凝在她脸上:“我说过……阿姊永远不必拜我。”

谢清予抬起眼帘。

未及束发的天子,身量已高出她许多,此刻望过来的目光里,却仍盛满独属于她的、毫不掩饰的依赖与炽热。

她轻轻弯唇,笑意轻浅:“小鱼……这是阿姊最后一次这般唤你了,你已是九五之尊,是天子……”

“那又如何?”谢谡执拗地打断她,眸光沉沉落在她面上:“我说过,要让阿姊做世间最尊贵的人……比之我……更尊贵。”

谢清予心头蓦地一悸。

这双眼睛好似穿透了她,落入一个她触不到的深处。

她唇瓣轻启,想说于礼不合、君臣有别……

谢谡却倏然垂下了眼:“阿姊此刻过来,可是有事同我说?”

浓密的睫羽掩去所有翻涌的暗色,他牵起她的手,引她走向暖阁。

谢清予按下那缕异样,随他坐下:“飞虎营虽已按旨驰援,与天策营共阻安回叛军,只是我在想,今时今日,朗敖未必还敢背水一战。”

“阿姊的意思是?”谢谡微微蹙眉。

“谢禩已败,朗敖手中虽有余部四万,但想凭此强攻皇城,无异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谢清予抬眼直视谢谡,继续道:“而且,失了谢禩这面旗,那十五万征西军未必还肯跟着他,冒诛九族的大罪,来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

棋错一子,已是满盘皆输。

谢谡略一沉吟:“阿姊是担心,朗敖见事不可为,会带领余部强行突围,撤回陇西,就此割据一方?”

“正是。”谢清予颔首,眉间凝着寒意:“天策营不过万余,飞虎、宣武两营经昨夜血战,折损近半,元气大伤。疲敝之师,怕是截不住悍勇的边军。”

若纵虎归山,她此前种种谋划,折进去这许多将士的命,岂非尽付东流?

谢谡抬眼,眸中掠过冷锐之色:“那就将他死死按在安回!”

他顿了顿,眼波更沉:“蒙城驻军已在路上,最迟三日可至,届时前后夹击,纵使朗敖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

谢清予眼中闪过一丝讶然,随即了然:“父皇……早已安排了蒙城之兵?”

“密使持虎符亲赴,数日前便已离京,父皇他……”谢谡顿住,未再说下去。

先帝隐忍半生,唯这身后之局,步步杀机,冷酷得令人心悸。

谢清予收敛心绪,提醒道:“还有陇西边防,征西军若异动,西陲空虚,突厥绝不会坐视。”

权势之前,人心易变。

她冷冷勾唇:“须尽快遣得力之人前往,稳住边线,清洗朗氏余党,收拢军权。”

殿外哀钟再鸣,声浪穿透宫墙,悠长凄厉。

谢清予缓缓起身,素白裙摆拂过光洁地面:“我先去灵前尽孝。”

“阿姊……”谢谡随之站起。

她却已退开半步,依礼端端正正福身一礼:“陛下止步。”

谢谡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他凝望那道素影渐行渐远,缓缓收回手,胸腔闷痛蔓延,几乎窒息。

天子孤寂,注定独行。

他眉梢微动,眼底沉落一片无人能懂的晦暗。

可无论前路如何,谁也不能再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谁也不能……

殿外。

谢清予在朱红宫门前驻足,缓缓回望,寒风拂面,吹散了颊边残留的暖意。

纵是相依多年,往后终究君臣有别。

她可安享这份权势,却绝不容自己沉溺其中,失了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