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咸腥气,像一把冰冷的刀,劈开黎明前的浓雾。
林牧之站在舰坞的高台上,青衫下摆被疾风吹得猎猎作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一处早已干涸的机油污渍。下方,巨大的“镇海级”蒸汽铁甲舰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在朦胧曙光中显露出黝黑、冷硬的轮廓。坞内灯火通明,人影如织,号子声、金属撞击声、蒸汽泄压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沸腾成一股紧绷的、一触即发的战意。
他的心也像那嘶鸣的锅炉,压力在不断攀升。昨日暗卫呈上的供词还在脑中回响——内奸不止一人,海外古国的触角比想象的更深。这一战,不仅是舰炮的对决,更是信念与根基的考验。
“主公。”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郑知远披甲按剑而来,额上那道旧疤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深刻。他手一直按在腰刀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第一、第二分舰队已按预定序列,在出海口外锚泊待命。第三分舰队最后一批弹药,半个时辰内可以装载完毕。”
林牧之没有回头,目光仍胶着在那些正在为“镇海号”做最后检查的身影上。
“将士们士气如何?”
郑知远眉峰上挑,语气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的老兵特有的沉凝。
“憋着一股劲。古国帆船敢来我们家门口撒野,弟兄们就敢用新炮把他们轰回老家!只是……”他顿了顿,掌心在刀柄上摩擦了一下,渗出细汗,“不少水手对全蒸汽动力夜间航行,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怕的是未知,不是风浪。”林牧之终于转过身,瞳孔在灯火映照下微微收缩,“传令下去,各舰政委再做一轮动员,把海图、航标、灯塔信号的变化,给每一个水手讲透!这一仗,我们输不起,寒川……不,是整个昭明的海岸线,都压在我们肩上。”
“是!”郑知远重重抱拳,刚毅的脸上掠过一丝激动,转身大步流星地传令去了。
林牧之深深吸了口带着铁锈和煤烟味的空气,走下高台,径直向“镇海号”舷梯走去。靠近舰艏的位置,一群人正围着一个敦实的身影。
赵铁柱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在打开的蒸汽阀门检修口里,工装上沾满油污和铁屑。他闷声不响,手里的大号扳手精准地拧动着螺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旁边几个年轻工匠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看着。
“怎么样?”林牧之问道。
赵铁柱猛地缩回身子,额头全是汗珠,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没看林牧之,眼睛死死盯着刚才拧过的螺栓,又伸手反复检查了三遍。
“主……主公。左舷三号增压管接口,垫片有轻微老化。换了新的。”他声音沙哑,带着后怕,“万一……万一在深海高压下崩开……”
林牧之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能感觉到那肌肉绷得像铁块。
“有你赵铁柱在,这艘船,就散不了架。整个舰队的蒸汽核心,我都交给你了。”
赵铁柱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他攥紧了扳手,重重顿首。
“成了!主公放心,我赵铁柱用命担保,每一颗螺丝,每一根管路,都万无一失!”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苏婉清抱着一叠厚厚的账册,素裙束发,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因疾走而泛着红晕。她走到林牧之面前,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算盘珠子,声音却尽力保持着平稳。
“牧之,沿海十七个州县应急粮仓、医药物资的调配清单,全部核对完毕,已快马分发各处。一旦战事波及沿岸,三日内,补给就能送到任何一处受损的港口。”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林牧之,温婉的眸子里藏着难以掩饰的忧色,声调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你真的……要亲自登舰指挥?海上不比陆地,万一……”
林牧之迎上她的目光,看到她耳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他放缓了语速,试图安抚,却也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心。
“婉清,我必须去。将士们看到旗舰在,军心就在。家里这一摊子,粮草、民心、内部维稳,比海上更复杂,更需要你坐镇。”
苏婉清深吸一口气,指尖松开了算盘,用力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包裹,塞进林牧之手里。
“里面是提神的药丸,还有……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记得……平安回来。”
包裹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林牧之感觉心脏像是被那温度烫了一下,重重握了握她的手。
“等我捷报。”
呜——!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洪亮的汽笛划破长空,“镇海号”巨大的烟囱喷出浓密的黑烟,混合着白色蒸汽,宣告着动力系统已准备就绪。
坞内所有声音为之一静。
随即,各级军官的呐喊声此起彼伏。
“登舰!”
“各就各位!”
“解缆绳!”
林牧之最后看了一眼苏婉清,看了一眼身后这片他亲手缔造、正面临考验的土地,转身,大步踏上舷梯。他的背影在钢铁巨舰的映衬下,显得挺拔而决绝。
甲板上,水兵们奔跑着就位,炮衣被掀开,露出锃亮的后装炮管,在曙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泽。
舰队,如同张满的弓弦,即将离港,劈波斩浪,奔赴那片决定命运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