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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南郊的寒气,在龟兹春酒肆厚实的土墙和摇曳的炉火前,显得分外张狂。

风像无数细小冰冷的爪子,在门窗缝隙间反复抓挠,发出呜咽般的锐响。

炉膛里,干燥的劈柴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舌舔舐着边缘,驱散着浓稠的夜色,也将暖融的光晕涂抹在略显空寂的堂屋内。

距离王曜倒卧阶前、被帕沙父女拖拽回这间塞外风格的小店,已有两天余。

这期间,那场汹涌的高热是索命的无常,几度濒临阴阳交割的边缘。

帕沙深陷的眼窝和阿伊莎倦怠却依然明亮眸底的血丝,是这场无声鏖战留下的印记。

第三日清晨。

风势似乎稍敛了些,只有稀疏的霜粒叩击窗纸的轻响。炉火依旧旺盛,孜孜不倦地散放着暖意。

屋内弥漫着烤焦麦饼独特的焦香、浓郁马奶酒浆的甜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药草的微苦气息。

厚重的羊毛皮褥下,王曜的眉峰倏然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如同冰封河面下艰难涌动的暗流。

紧接着,他紧阖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要挣脱什么沉重黏腻的桎梏。喉结艰难地滑动,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干燥沙哑的呻吟。

这细微的声响,在刚刚恢复静谧的酒肆里,却清晰得像投石入水。

一直守在灶膛边,用脚尖轻轻碰拨着薪火的阿伊莎猛地抬头,像一只警觉的沙狐。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伏在案几上假寐的父亲帕沙,见他也因这声响立刻坐直了身子,眼中残存的睡意顷刻被全神贯注的锐利取代。

父女二人无声对视,无需言语,默契地放轻脚步,靠近那张充当临时病榻的木案。

王曜的呻吟渐渐有了些实感,变得破碎而断续。他想转动一下脖颈,却被剧烈的酸麻和针扎般的刺痛扼住。

眼前是一片昏沉,唯有额角几处伤口传来迟钝的痛楚和周身骨骼欲裂的沉重感,提醒着他这副躯壳的存在。

“水……”

意识如同沉船后漂浮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聚拢。

他感觉自己仿佛在一条漫长的、布满荆棘的暗河中漂浮了无尽岁月,终于触碰到了一丝干燥的河岸。

他模糊地呓语着,嘴唇翕动,裂开的唇瓣上传来咸腥的铁锈味。

一只略显粗糙、却带着年轻女子特有温软的手,小心翼翼地托起了他的后颈。力道轻柔,生怕触及他任何可能存在的痛处。

随即,带着湿意的清凉感,缓慢而持续地浸润着他干涸得几乎要粘连在一起的唇舌。

不是冷水,是温的。那恰到好处的温和液体滑过咽喉,带来一种奇异的舒缓,如同枯竭的田地终于迎来了迟来的甘霖。

王曜贪婪地汲取着,本能地想要吞咽更多。

“慢些,慢些……”

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低低响起,带着一种异域腔调的官话,清脆中夹杂着一种未曾听过的柔软。

“呛着就遭罪了。”

他强忍着不适,努力凝聚目力,适应着光线的明暗变化。近在咫尺的,是一张少女的脸。

皮肤是不同于中原女子细腻苍白的蜜色,在跳动的炉火光晕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眼睛大而圆,眼尾微微上挑,像两汪映着塞外烈日的清潭,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与一种鲜活的好奇。

几股精心编结的乌黑发辫垂落在肩头,发梢用彩绳系着闪烁的小琉璃珠。

这迥异于汉家女子的明媚鲜活,如同一道陌生的光,刺破了王曜脑中残留的混沌迷雾。

“这……是何处……”

他艰难地吐字,嗓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阿伊莎还未及回答,一个沉稳浑厚、同样带着明显西域口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历经风霜的凝重:

“龟兹春酒肆,小郎君。你昏倒在我家门口,冻僵了,也饿坏了。可还记得?”

王曜的记忆,如同倒流的潮水,汹涌回卷:那冰冷刺骨的官道,无边的饥寒与疲惫,道旁蜷缩的流民,绝望中微弱的食物气息,然后便是脚下骤然踏空、坠入无边黑暗……他记起了身负的使命,记起了那张滚落尘埃的朱红文书。

“太学……”他心中猛地一紧,挣扎着想起身,却被一只厚实有力的大手稳稳按住肩头。

力道不大,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沉稳。

“莫急!你身子骨刚脱了凶险,魂儿还没稳当呢!”帕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太学?你是长安太学新进的学子?”

王曜抬眼望去,看到一位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

面容方正,刻着风霜磨砺的痕迹,浓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窝透出商旅生涯累积的精明,却也隐隐流露着此刻的关切。

这应该就是少女的父亲了。他微喘着,虚弱地点头:

“在下……王曜……奉天王诏令,自弘农……入长安……入太学就读……”

他努力支撑着说话,目光扫过四周,看到了散放在一旁案角、被他身体护住免于彻底毁坏的简牍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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