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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曜在递入学帖与守门甲士验看后,似感身后略显安静,待转身回望时。

青石官道笔直延伸入苍郁桧柏林海,道旁空荡无人,唯有春寒料峭的风卷着几片枯叶打旋儿。

那道火红的身影,竟不知何时已渺无踪迹。

他唇边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怅惘,旋即化为淡淡的苦笑,摇了摇头。

也罢,各有归途。深吸一口此地浸透松柏清寒的凛冽空气,心神复归,目光便落回了眼前。

宏阔门庭之后,景象顿变。

一片由灰褐方石铺就的广漠场地在眼前铺开,其开阔远超弘农郡城校场,却静如深潭落针。

正中央一条笔直的神道如椽巨笔,贯通前方三重殿阁。

神道两旁矗立着数丈高的汉白玉经幢,风雨剥蚀的坑洼与遒劲古拙的篆籀铭文纠缠其上,字字沉凝如铁铸。

东西两侧偏院的连绵回廊,在高大桧柏的掩映下重檐叠瓦,如同蛰伏的巨兽。

屋脊鸱吻森然下视,透出凛然不可冒犯之意。

视线尽头,中轴线上一座重檐歇山顶的大殿巍然耸峙,覆盖其上的厚密黑色陶瓦泛着冷硬光泽,巨大的斗拱层叠咬合,如同天工之手堆垒而起的山岳,沉稳地镇压住这片文运之地。

风过檐角,兽首悬铃清越,声声入耳,更衬得这方天地空寂神秀,威仪自生。

广庭西北角廊檐下,摆着两张寻常条案,案后端坐两名青皂布衣、木簪束髻的学吏,正埋首理着面前堆积的竹木简牍。

寥寥几位先到的学子排作短队,垂手肃立,空气凝滞得似乎连吐纳都须放轻。

就在这般静穆之中,场中却有一角正上演着小小纷乱。

“哎哟!可撞煞人了!不长眼的东西,挤什么挤?撞坏了我家郎君书匣,卖了你这身破衣烂衫也赔不起!”

一个尖利刻薄的老仆嗓音响得突兀。

只见一个面色蜡黄、满面风尘的妇人跌坐在地,身旁散着几只粗布包袱,一个翻倒的简陋木匣滚出几件不值钱的钗环簪花。

一个约莫六七岁、扎着稀疏红头绳的小女孩惊恐地紧攥着妇人破旧的袄袖,嘤嘤啼哭。

几步开外,一辆装载满箧的青幔骡车正卸货停当,车夫叉腰怒视着地上的混乱。

几名剽悍的家奴簇拥着一位身形魁梧、身着绛地兽纹锦袍的年轻汉子。

他肩头宽阔,浓眉如刀,阔鼻厚唇,一双精光内敛的眼中藏着草原风霜打磨过的锐利与沉稳的凶狠。

他并未出声,只是眉峰微蹙,似有不悦。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那跌坐的妇人挣扎着想爬起,嘶哑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惶恐与羞窘。

“路滑……孩子……孩子惊了神才乱跑……实在该死……冲撞了贵人……”

她慌乱地想拢回散落之物,又被身旁啼哭的孩子绊住手脚,形容狼狈至极。

“一句对不住便能了事?”

老仆趾高气扬,对着地上妇人叱骂,随即向那锦袍汉子深深一躬。

“郎君息怒!都怪这等粗鄙野妇不长眼!可知冲撞的是谁?草原雄鹰之后,翟辽翟少君!今日少君初入太学府门,就被这等下贱气运污了衣袍,坏了好意头,你拿几条贱命来抵?”

那被称作翟辽的年轻汉子眼皮微抬,目光扫过地上簌簌发抖的母女,既无汉地世家子那种文雅鄙薄,也无纯粹的暴戾。

那是一种更深沉、更接近猎鹰审视爪下挣扎猎物般的漠然——带着草原豪帅家族特有的、俯瞰弱者的居高临下与不耐。

他只是轻微地掸了掸衣袍下摆沾染的几不可见的尘灰。

周遭有人驻足,却被那几个剽悍家奴铜铃般的凶恶眼神瞪视,竟无人敢上前。

王曜胸膛间那点被朱门威仪震慑的沉静倏然消散,一股熟悉的不平之气骤然翻涌。

他未多言语,快步上前,伸手稳稳搀扶起那位颤抖的妇人,又轻柔地将那哭得小脸皱成一团的女童护到一边。

这才转向那沉静立着的锦袍汉子,正容整肃,拱手长揖一礼,声音清朗却不乏力度:

“事起意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稚子无心,主妇力弱,何须咄咄相逼?学生王曜,代为主失礼之处,敬请阁下海涵。”

翟辽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王曜身上,从那身浆洗发白的青布直裰移到少年清瘦却挺拔的身姿,最后定在他不卑不亢的脸上。

那双如同嵌着铁砂的深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审视与评估,仿佛丈量着一块尚不知优劣的石料。

他有些眼熟,但一时又记不起在哪见过了......片刻后,方才低沉开口,带着北方游牧部族特有的粗粝感,但每个字都裹着桀骜不驯的分量:

“呵,倒有几分胆气,汉地庶族寒微,何时也成了流离失所之人的挡箭牌?”

他显然不屑再回忆,也不屑再纠缠,径直转身,声音带着磐石般的冷硬,对身侧下令:

“晦气!走!”

几名剽悍家奴立即如影随形,簇拥着他那还算健硕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正对大道的门廊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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