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曜与慕容农并肩出了演武场,秋阳已升得老高,将二人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修长。
演武场内的呼喝箭啸渐次远去,周遭复归于太学特有的清寂。
慕容农步履沉稳,眉宇间却似锁着一缕难以舒展的沉郁。
王曜见他如此,心知其所言“军务琐事”恐非等闲,然此刻秋光正好,他亦不愿立时便陷入沉重议题,遂展颜笑道:
“你托我保管的那卷《尉缭子》孤本,一直妥善收在学舍箱箧之中,此番你既来了,理当完璧归赵,还请兄在此稍候片刻,曜去去便回。”
慕容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摆手道:
“子卿何必急在一时?此书放在你处,与在我处无异……”
王曜却不待他说完,已正色打断:
“这是什么话,当日言明乃‘代为保管’,待兄归来即行归还,君子一诺,重于千金。”
言罢,不容慕容农再推拒,朝他拱手一揖,便转身疾步向丙院学舍方向行去,青衫拂动,步履迅捷。
慕容农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怔了怔,随即摇头失笑,心中对王曜的品性愈发敬重。
他依言驻足于太学南门内侧一株老槐树下,负手静候。
秋风掠过,槐叶簌簌而落,在他脚边打着旋儿。
不到一盏茶功夫,便见王曜去而复返,手中已多了一方青布包裹。他行至慕容农面前,将包裹郑重递过:
“道厚兄,请验看。”
慕容农双手接过,入手沉实。
他并未打开,只隔着布帛轻轻摩挲那书卷轮廓,脸上笑容温煦,带着几分感慨:
“子卿真信人也!此书能得子卿这般珍视,亦是其幸。”
他本欲再言赠与,然见王曜神色坦然坚决,知他心意已定,遂不再多言,将书卷小心纳入怀中。
“书已归还,心中一块石头也算落地。”
王曜笑道,随即环顾四周。
“只是不知道厚欲往何处叙谈?学舍此时恐人多眼杂……”
慕容农目光微闪,接口道:
“何必另寻他处?子卿莫非忘了,前番东郊刈禾时,我曾言改日定要至‘龟兹春’叨扰,尝尝阿伊莎姑娘亲手酿造的葡萄酿,不知今日可否如愿?”
他提及“龟兹春”与阿伊莎时,语气自然,显是记得前事。
王曜闻听“龟兹春”三字,心头莫名一暖,眼前仿佛已浮现出那酒肆温暖的炉火、帕沙老爹憨厚的笑容,以及阿伊莎那双明亮如星子的眼眸。
他欣然颔首:“如此甚好!龟兹春虽非雅阁,然酒醇人暖,正是叙话的好去处。”
二人遂出了太学南门,穿行于南郊市井之间。此时已近午初,街衢之上人流渐稠,贩夫走卒吆喝声、车马碌碌声不绝于耳。
与太学内的肃穆清寂相比,此处充满了鲜活而生动的烟火气息。
行不多时,那面熟悉的、绘着西域驼队图案的青布酒幌便映入眼帘,“龟兹春”三字虽略显朴拙,却在秋阳下透着几分亲切。
酒肆门扉敞开,尚未到午间客流最盛之时,店内只三两桌客人。
王曜与慕容农甫一踏入,正于柜台后低头核算账目的帕沙便抬起头来。
他今日穿着一件半新的粟色缠头胡袍,面容较之前次籍田重逢时红润了些,眉宇间的愁苦也似淡去不少。
一见王曜,帕沙眼中顿时绽出惊喜的光芒,放下手中算筹,快步绕出柜台,操着那口带着浓重胡音的长安官话热情道:
“子卿!今日怎地得空过来?快请进,快请进!”
目光转向慕容农,略一打量,认出是前次在东郊籍田有过一面之缘、与王曜同行的年轻将领,忙也拱手施礼。
“慕容郎君也来了,贵客临门,小店蓬荜生辉!”
他这一声“子卿”叫得自然亲切,店内那几桌熟客闻声望去,见是王曜,皆露出善意的笑容。
有那常来的老饕便扬声打趣道:
“王小郎君又来探望帕沙老爹和阿伊莎小娘子了?真是勤快得紧呐!”
另一人接口笑道:
“可不是嘛,咱们这‘龟兹春’的酒香,怕是比太学的墨香还勾王郎君的魂哩!”
众人一阵低笑,目光在王曜和通往后厨的布帘之间暧昧地扫来扫去。
王曜被众人说得耳根微热,面上却力持镇定,只朝那些熟客们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
慕容农在一旁听得有趣,嘴角不由微微勾起。
帕沙见王曜略显窘迫,忙笑着替他解围,引着二人向里间一张较为僻静的胡桌走去:
“诸位老客莫要取笑,子卿是读书人,面皮薄。慕容郎君,子卿,这边请,这边清净。”
恰在此时,后厨布帘一掀,阿伊莎端着个木托盘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石榴红的窄袖胡裙,腰间系着一条杏子黄的织花围腰,更衬得身姿窈窕,肤色白皙。
乌黑的发辫梳成数缕,以彩绳缠绕,缀着几颗小小的银铃,行动间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她一眼看见王曜,明媚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毫不掩饰的欣喜光彩,如同秋日骤然升起的暖阳,脚步也随之轻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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