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风雪甚急。
时近午正,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长安南郊一片萧索。
碎雪糁子挟着北风,飒飒扑打在行人寥寥的街衢上,旋即被步履匆匆的脚步碾入泥泞。
道旁店铺多半掩着门板,只留一条缝隙,透出些许炉火暖气与模糊人语。
偶有驮货的骡马喷着浓重白汽蹒跚而过,颈下銮铃在风中发出零落而沉闷的声响。
王曜紧了紧身上那件靛蓝色棉袍,细密的针脚隔绝了大部分寒意,内里新絮的棉花妥帖地包裹着身躯,带来阿伊莎手泽间的温暖。
他缩着脖颈,将半边脸颊埋入竖起的领缘,顶着风,加快脚步向东穿行。
青石板路湿滑,残留着前夜冻凝的薄冰,需得格外留神。
脑海中犹自盘桓着清晨示众榜前的纷扰、苻晖那看似诚挚实则咄咄的招揽,以及同窗们或愤慨或忧虑的议论。
一股郁气凝在胸臆,难以驱散,只盼能快些抵达那处熟悉的、能令人心神暂安的所在。
小半个时辰后,那面绘着西域驼队、在寒风中剧烈晃动的青布酒幌终于映入眼帘。
然而,王曜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龟兹春”酒肆门前,并非想象中的门庭半掩、炉火可亲。
那两扇熟悉的、略显斑驳的木门竟是从外紧紧闭合,一把黄铜大锁赫然挂在当中,在灰暗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窗户亦从内闩死,窗纸上积了层薄雪,不见平素透出的暖黄灯火与人影晃动。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自顶门浇下,瞬间浸透四肢百骸。
王曜只觉心头骤然一缩,寒意远比身外的风雪更甚。
帕沙大叔谨慎,阿伊莎勤快,即便这般恶劣天气,酒肆也断无在午时便彻底闭门歇业的道理!
莫非……莫非是今早自己断然拒绝了平原公苻晖的招揽,那厮恼羞成怒,不敢直接对自己这太学生如何,便又使出下作手段,转头来为难帕沙父女,以作报复惩戒?
思绪及此,王曜额角青筋微跳,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日籍田归途,陈三恶奴逞凶、阿伊莎血染柴扉的惨状,那股无能为力的愤懑与揪心再次攫住了他。
他几步抢到门前,伸手用力推了推,门扉纹丝不动,唯有铜锁撞击发出沉闷的哐当声。
又凑到窗缝边向内张望,屋内光线晦暗,桌椅井然,却空无一人,连那终日不熄的灶火也似冰冷了。
忧心如焚,焦灼万状。
王曜环顾四周,风雪中的街市愈发冷清,只有斜对面一家卖蒸饼的摊子尚支着半旧的布篷,炉灶上冒着稀薄的白气。
他定了定神,决意先去那摊子问问,或去邻近相熟的店铺打听消息。
正当他转身欲行之际,那蒸饼摊后,一个穿着臃肿葛布棉袄、头戴破旧毡帽的汉子却主动站起身,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快步迎了上来。
这汉子约莫三十许年纪,面容黧黑,带着市井小贩惯有的精明与谨慎,他上下打量了王曜一番,目光尤其在那件质料普通却针脚细密的棉袍上停留一瞬,迟疑地开口,声音在寒风里有些发颤:
“这位郎君,敢问可是太学生王曜?”
王曜心中一凛,停下脚步,警惕地看向对方,微微颔首:
“我正是王曜,足下是……?”
那汉子闻言,似松了口气,脸上堆起恭敬又略带讨好的笑容,忙不迭从怀中掏出一封缄口的信札。
那信札以寻常青纸制成,并无特殊纹饰,然纸质挺括,折叠得十分齐整。
“果然是王郎君!小的姓石,行七,街坊都唤作石七,就在这左近摆个蒸饼摊子混口饭吃。”
他一边自报家门,一边双手将信递过。
“今日辰时末,有位穿着体面、带着丫鬟的小娘子乘车来到这‘龟兹春’门前,与帕沙掌柜和阿伊莎小娘子在店内说了好一阵子话,后来,帕沙掌柜便锁了店门,三人一同登车往北边去了。临行前,那位小娘子特意找到小的,给了些钱铢,嘱咐小的在此等候,若见一位名叫王曜、太学生模样的年轻郎君来寻人,便将这封信交予他。还说……郎君看了信,自然明白。”
王曜接过信札,触手微凉。他心中疑窦丛生,一面道了声“有劳”,一面迅速拆开封缄。
展开信纸,一股淡雅清冽,似梅非梅的幽香扑面而来,与这市井的烟火气、风雪的血肉味格格不入。
字迹是秀逸的行楷,墨色酣畅,笔锋流转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韧劲与锋芒:
“王郎子卿青鉴:
朔风凛冽,飞雪侵肌,晨间偶经南郊,闻‘龟兹春’酒香醇厚,心向往之,遂入内小憩。得见帕沙长者,温厚朴讷,阿伊莎妹妹,灵秀天真,相谈甚欢,竟生投契之感。窃思佳酿难得,良友难逢,不忍遽别,又恐店中喧嚣,未尽倾谈之兴。故不揣冒昧,已延请帕沙长者与阿伊莎妹妹移步‘萨宝’胡肆‘疏勒’阁,品茗赏雪,暂作消遣。
闻君学业繁冗,然此间故人翘首,璇亦备薄茗清谈,扫榻以待。若蒙不弃,祈请速来一晤,共话短长。风雪阻途,万望珍摄,临楮神驰,书不尽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