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末卯初,天色未明,山间寒气正浓,栖云里尚沉浸在黎明前的深寂中,唯听松居院内已有人声动静。
王曜素来警醒,兼之心事萦怀,较徐嵩、尹纬更早起身。
他轻手推开木窗,一股凛冽清气扑面而入,窗外墨色天幕上疏星寥落,院中积雪映着檐下未熄的灯笼,泛出幽微冷光。
远处终南山峦的轮廓在晨曦未至的黑暗中愈发显得沉雄莫测。
他深吸一口寒气,只觉肺腑如洗,昨日席间苻朗那奢靡怪诞之举带来的烦恶,似也被这山中之气涤去几分,然心底那关于前程、关于情愫、关于这乱世苍生的万千思绪,却如这山间晨雾,挥之难去。
待徐嵩、尹纬亦相继起身,三人略作梳洗,收拾停当行装,便出了客房。
院内,杨定、吕绍等人也已聚集,仆役护卫们正将早已备好的物资从骡马背上卸下,重新分装成便于背负的行囊。
皮毛大氅、厚实毡毯、银霜炭、铜制小手炉、充足三日的干粮肉脯、烈酒以及金创药、驱寒丸散等物,一应俱全,堆放在院中雪地上。
吕绍搓着冻得发红的双手,呵着白气道:
“子卿,你也太过谨慎了些!这终南山虽大,又不是什么洪荒绝域,乐安男熟门熟路,我等不过是跟着去探访那王子年,三日内必返,何需如此兴师动众,还要留人报官?”
他圆脸上满是不以为然,显然觉得王曜小题大做。
王曜神色却无半分松动,他环视众人,目光沉静,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永业,山行非比平地。冬日山中,气候瞬息万变,风雪迷途、野兽出没,皆有可能。况我等此行,人数不少,更有女眷同行,谨慎些总无大错。”
他顿了顿,看向一旁正在检查弓弦的杨定。
“子臣,你以为如何?”
杨定将硬弓背好,拍了拍王曜肩膀,朗声道:
“子卿所虑甚是!山中之事,确难预料。永业,便依子卿之言,留一稳妥之人在此接应,有备无患。”
他行伍出身,深知自然之威有时更胜战场凶险。
吕绍见杨定也如此说,只得悻悻然撇撇嘴,招手唤过一名年约三旬、面容精悍的护卫,吩咐道:
“卞五,你便留在此处。后日申时,若我等还未下山,你速去离此最近的那个什么……县衙报信求助,听明白了?”
那卞五抱拳躬身,肃然应诺。
此时,苻笙、柳筠儿、董璇儿三女也在侍女陪同下走出客舍。
苻笙穿着一身火狐裘,衬得小脸愈发娇艳,只是眉眼间带着未醒的慵懒;柳筠儿依旧是一身素雅斗篷,风毛掩着玉容,静立如画;董璇儿则换了身更利于山行的深青色窄袖胡服,长发依旧束成马尾,显得干净利落。
她目光扫过院中众人,尤其在王曜身上停留一瞬,见他正与杨定、吕绍说话,侧影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清癯而坚定,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苻朗也由美婢、护卫簇拥着踱步而出。
他今日换了一身便于山行的墨绿色暗纹锦袍,外罩玄狐裘,头戴同色暖帽,虽仍是华贵逼人,倒也少了几分平日的慵懒。
他见众人已准备停当,笑道:
“诸位贤弟、妹妹起得早!山中清晓,寒气最重,且先用些热粥汤饼,暖了身子再行不迟。”
众人遂在听松居草草用了早饭。热腾腾的粟米粥佐以腌渍的山蕨,倒也暖胃。
饭毕,天色已蒙蒙发亮,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映着满地白雪,四下里一片清冷银白。
苻朗招过一名熟悉山路的本地樵夫作向导,又点了两名健仆背负部分书卷礼物,一行人这才离了栖云里,沿着被积雪覆盖的崎岖小径,正式向终南深处进发。
车马皆留于听松居,只靠双脚攀登。
初时山路尚算平缓,沿着山谷溪流蜿蜒向上。
溪涧大多封冻,冰面晶莹,唯闻冰下隐约潺潺水声。
道旁古木参天,松柏尤多,黛色枝叶托着蓬松积雪,不时因不堪重负而簌簌滑落,扬起一片雪雾。
空气清冽纯净,吸入肺中,带着松针与冰雪的冷香。
吕绍起初还兴致勃勃,与柳筠儿指点景色,不时说些笑话,然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开始气喘吁吁,额角见汗,嚷着要歇息。
杨定笑他:“永业,平日让你多练练筋骨,偏只爱宴游享乐,如今可知厉害了?”
吕绍扶着道旁一株老松,喘着气道:“子臣……你、你莫说风凉话……这山道……着实难行……”
柳筠儿默默递过一方素帕让他拭汗,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苻笙则由侍女搀着,虽也微喘,却强自坚持,不肯示弱。
王曜与徐嵩、尹纬走在稍前。
徐嵩体质文弱,亦感吃力,却咬牙忍耐。
尹纬依旧是那副漠然神情,步履虽不快,却异常沉稳,仿佛这山路与他平日行走的平地并无区别。
王曜自幼生长于秦岭山乡,走惯山路,此刻倒显得从容,他不时留意脚下,提醒身后诸人注意冰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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