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义,或者说只是求生的暴动,那点微弱的火苗刚刚燃起,就被封建国家机器以最无情、最高效的方式碾碎。上位者的逻辑简单而残酷:稳定压倒一切,哪怕是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稳定”。百姓的性命,在维护统治秩序的铁律面前,轻如草芥,贱如尘埃。
这些消息像瘟疫一样,顺着安置点的每一条泥泞小道蔓延,比腹中空空的饥饿更摧残人心,比刺骨的寒风更让人绝望。最后一丝对外部救援、对逃出生天的幻想,彻底破灭了。绝望不再是汹涌的潮水,而是变成了沉在水底的淤泥,裹着所有人的四肢,让他们连挣扎的力气都快没了。
而就在这绝望的谷底,一种更加刺目惊心的“贸易”,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安置点外围。
几辆破旧的驴车、牛车碾着泥泞驶来,车轮陷在泥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车上跳下来几个面色麻木、眼神却透着精明的汉子,他们往地上一坐,就扯着嗓子喊起来,声音粗粝,像一把钝刀割着所有人的耳膜:
“收孩子喽!八岁以下男女童,模样周正的,换糙米一斗!手脚齐全的,换半斗!缺胳膊少腿的,白送都不要!”
“半大闺女小子,能干活能跑腿的,价格面议!要是会缝补会喂猪的,能多给半升米!”
“卖身葬亲的也过来瞧瞧!签了死契,立马给你二百钱,够买副薄皮棺材了!”
卖儿鬻女。
这四个字,从前只在史书里见过的、带着墨汁冷意的词语,此刻变成了活生生的、就在眼前上演的人间惨剧。
安置点的角落里,几个彻底被生活压垮的父母,蜷缩在窝棚的茅草边,搂着骨瘦如柴、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孩子,做着此生最痛苦的决定。一位母亲把脸埋在孩子稀疏的头发里,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像被掐住脖子的雀鸟;旁边的父亲抱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指缝里漏出压抑的抽泣,却不敢放声,怕惊扰了怀里懵懂的孩子;孩子眨着无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父母流泪的脸,伸出干瘦的小手去擦母亲的眼泪,嘴里还念叨着“娘,饿……”。每一幕,都像钝刀子割肉,割得围观的人心口发紧,却又无能为力。
一个干瘦如柴的汉子,手里攥着一斗散发着霉味的糙米,那糙米里还混着沙子和稗子,他用这斗米,换走了邻居家五岁的女儿。小姑娘被那汉子抱起来时,似乎才明白过来要和爹娘分开,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爹!娘!我不走!我要跟你们在一起!”她的小手在空中乱抓,指甲抠到了汉子的胳膊,却被汉子不耐烦地甩开。那哭声像利箭,射穿了安置点里许多人最后的心理防线,有人别过头去抹眼泪,有人捂住了自家孩子的嘴,生怕下一个被送走的就是自己的骨肉。
还有一个妇人,“噗通”一声跪在“人牙子”面前,额头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磕出了血印,她一边磕头一边哀求:“行行好,收下我家小子吧,他十岁了,能挑水能劈柴,给口饭吃就行,让他当牛做马都行……”那孩子死死拽着母亲的衣角,小脸涨得通红,满脸是泪,却倔强地不肯松手,嘴里反复喊着:“娘,我不走,我能干活,我不吃饭了还不行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与此同时,从那些侥幸逃回的、略有见识的村民只言片语中,以及严婉娘通过早年行善结识的一些隐秘渠道得到的一点风声里,林苏得知,在远离这片人间地狱的城镇,在那些高墙深院的王府官邸之中,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天地。
达官贵人们的宴饮歌舞并未因远方的洪灾而稍减分毫,反而似乎更添了几分“及时行乐”的放纵。江南运来的新奇戏班在戏台上演着缠绵的昆曲,御膳房送来的精致点心摆了满满一桌,西域进贡的奢华衣料在贵妇们的身上流转,价值千金的茶叶煮出的茶汤,只喝一口就被随手倒掉。或许有几位官员会在宴会上假惺惺地感叹几句“民生多艰”,捐出些微不足道的银钱以示“仁善”,转头便又沉浸在风花雪月、权力倾轧的算计之中。对于他们而言,这场吞噬了无数生命、改变了千里地貌的洪灾,不过是奏折上一个需要潦草处理的麻烦,是朝会上几句可以攻讦政敌的言辞,甚至是一次可以从中牟利的“机会”——倒卖朝廷下发的救灾物资,兼并灾后无主的土地,放高利贷给走投无路的灾民,每一条路,都能让他们的腰包更鼓。
上位者的寻欢作乐,与底层百姓的卖儿鬻女、易子而食,构成了这个封建王朝末世最刺眼、最残酷的对比。这套运行了数百年的制度,早已烂到了根子里:它无法有效动员力量救灾,只会用暴力镇压求生者的反抗,并用一种近乎自然淘汰般的冰冷市场逻辑,完成对底层最后一点血肉的吞噬。
林苏站在安置点的边缘,看着不远处那令人心碎的买卖场景,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来自更远方城镇的悲惨消息,再想到京城那片歌舞升平的奢靡与算计,只觉得一股熊熊怒火在胸中燃烧,烧得她胸口发疼,几乎要冲破她一直维持的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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