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夜,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
天津卫白日的喧嚣,像退潮的海水,只剩下死寂。唯有运河的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堤岸,哗啦,哗啦,声音空洞而遥远,像无数冤魂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客栈房间里,烛火摇曳。
韦小宝没有睡。他换上了一身紧身的黑色夜行衣,布料柔软,吸光,像第二层皮肤贴在他身上。他将曾柔送的那对骰子小心地贴身藏好,冰凉的象牙触感让他心神稍定。
他看了一眼里间。双儿和衣躺在榻上,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熟。他没有叫醒她。今晚的行动,太危险。龙王庙里听到的“贡品”、“王爷”、“经书”,像三把烧红的钩子,钩着他的心。他必须去“福运”货栈看个究竟。但他不能让双儿跟着去冒险。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他像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推开后窗,身形一缩,便融入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没有告别,没有叮嘱。江湖人的离别,往往就是这样。
码头区在夜晚显露出另一种面貌。白日里繁忙的货栈、船坞,此刻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蹲伏在黑暗中。只有零星几处挂着气死风灯的地方,透出些许昏黄的光晕,映照出持械守卫晃动的身影和偶尔传来的低沉喝问。
“福运”货栈位于码头区相对偏僻的一角,靠近废弃的旧河道。高高的围墙,黑漆大门紧闭。门口挂着两盏灯笼,光线昏暗,勉强照亮门前一小块地方。隐约可见几条人影在门口晃动,戒备比白天森严数倍。
韦小宝没有从正门接近。他像一只真正的狸猫,贴着墙根的阴影,绕到了货栈的后方。这里紧挨着旧河道,河水散发着一股腥臭的霉味。墙壁湿滑,长满了滑腻的青苔。
他深吸一口气,将神龙教的内息运转起来,身体变得轻盈如燕。手足并用,指尖扣住砖缝,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向上攀爬。动作流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苏荃所授的轻功,此刻被他发挥到了极致。
伏在湿冷的墙头,他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整个货栈大院。
前院空阔,有几个护院提着灯笼在巡逻,刀鞘偶尔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主要的灯火和人声,都集中在后院一座孤零零的二层小楼。楼里灯火通明,窗户上映出晃动的人影。
那里,就是核心。
韦小宝看准巡逻护院交错的空隙,身形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轻飘飘地落入院内。落地无声。他立刻蜷缩在一座堆放杂物的破旧马车后面,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稳住呼吸。他借着马车、货堆、水缸等障碍物的阴影,像一道鬼影,向着那座小楼潜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动静。
小楼周围,明哨暗卡更多。楼门口站着两个彪形大汉,抱臂而立,眼神锐利。墙角、树后,似乎还有呼吸声。防守得像铁桶一般。
韦小宝绕到小楼的侧后方。这里有一扇气窗,位置较高,接近屋檐,窗纸破损了好几处,灯光和人语声从破洞里透出来。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再次施展壁虎游墙的功夫,像一道黑色的流影,缓缓攀上墙壁,靠近那扇气窗。手指扣住窗沿,将身体悬吊起来,小心翼翼地将一只眼睛凑近一个较大的破洞。
楼内景象,映入眼帘。
是一间布置得极为奢华的书房。红木家具,紫檀木的博古架,上面摆着些古玩玉器。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主位上,坐着一个身穿暗紫色锦袍的中年人。面色白皙,保养得极好,但一双眼睛却透着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正无意识地转动着。韦小宝认得他,是漕帮在天津卫的一个重要头目,人称“笑面狐”孙香主。掌管着“福运”货栈,是钱老六的心腹干将。
而坐在客位上的那个人,让韦小宝的瞳孔骤然收缩!
虽然那人穿着一身普通的商贾便服,但韦小宝绝不会认错!是康亲王府的二管家,王登!韦小宝在京城时,随多隆去康亲王府送过东西,见过此人几次,是康亲王杰书颇为信任的一个奴才!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深夜,在这漕帮的秘密据点?
韦小宝的心跳陡然加速,他屏住呼吸,连心跳声都仿佛要压住。
只听那孙香主呵呵一笑,声音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王管事深夜驾临,真是蓬荜生辉啊。您放心,那批从南边来的‘苏绣’(暗语),已经安然抵达通州码头,手续都已打点妥当,明日一早,便可装车运进内城,准时送到府上。”
王登(王管事)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王爷对这批货很上心,孙香主办事得力,王爷自然不会亏待。”
“应该的,应该的。”孙香主连忙赔笑,亲自给王登斟茶。
王登却没有碰茶杯,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货的事,王爷是放心的。这次来,王爷另有件事,要问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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