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雨,绵绵密密,像是永远也下不完。
雨水顺着临河小楼的黑瓦淌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水花。这座位于苏州城不起眼角落的三层小楼,表面是家经营不善的绸缎庄,二楼以上却日夜有精悍的汉子把守。这里,是东厂侦缉司在江南的临时据点。
三楼的窗户全部用厚棉纸糊死,只留几道缝隙透气。八盏桐油灯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却照不散满室的压抑。
陆仁贾站在一张巨大的杉木桌前,桌上没有公文,没有卷宗,只有账本。
堆积如山的账本。
这些账册大小不一,封皮各异——有官府正经的蓝皮黄册,有商会用的红封账簿,更多的是民间私印的毛边账纸。它们来自苏州、松江、杭州的织造局,来自大大小小百余家绸缎庄、生丝行,来自运河沿岸十七个码头货栈,甚至来自几家看似毫不相干的米行、油坊、船厂。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页的霉味、桐油燃烧的烟味,还有一种更加尖锐的、属于紧张汗水的味道。
房间里除了陆仁贾,还有七个人。
张阎抱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绣春刀,靠门站着,像一尊门神,脸上那道疤在灯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另外五名番役分坐四周,面前也堆着账册,正埋头疾书,不时拨弄着手边的算盘。算珠碰撞的“噼啪”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像某种催命的节奏。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陆仁贾右手边的一位老者。
老人看上去已过花甲,背有些驼,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手指枯瘦如柴,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墨迹。他姓陈,是张阎从苏州府衙“请”来的老账房,据说在钱粮刑名上打了一辈子交道,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此刻,陈老账房左手按着一本泛黄的流水账,右手五指在紫檀木算盘上翻飞如蝶。那算盘珠子是上好的牛骨所制,被他拨打得噼啪作响,节奏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他的眼睛几乎贴在账页上,鼻尖几乎触到纸面,嘴里不时发出“咦”、“唔”的轻声。
陆仁贾没有碰账本。
他背着手,在桌后来回踱步。猩红的千户官袍已经脱下,搭在椅背上,他只穿一件玄色箭袖常服,腰间的玉带也解了,整个人看起来松垮了些,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大人。”
一个番役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苏州‘锦绣庄’去岁至今,账上售出上等湖丝三千七百匹,但按他们报给织造局的生丝采买量折算,最多只能织出两千四百匹。差额……三百三十匹。”
“记下。”陆仁贾脚步不停。
“松江‘云织坊’,”另一名番役接口,“今年春夏两季,报损的次品绸缎比往年多出四成半。但同期,他们从漕帮雇用的运力,却增加了六成。”
“也记下。”
陈老账房忽然停下了拨算盘的手。
他抬起头,昏花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那光芒与他佝偻的身形极不相称。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却清晰:
“陆大人,老朽……看出点门道了。”
陆仁贾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说。”
陈老账房颤巍巍地拿起三本账册,摊在桌面上。一本是官府的漕运课税记录,一本是某大丝行的出入货簿,还有一本,竟然是一家铁器铺的日常流水。
“诸位请看,”他枯瘦的手指在账页间移动,“去岁十月,漕帮从运河往北,押运的‘苏绣’、‘杭缎’共一百二十船。按常例,这类货值高、体积轻的货物,走漕运本就不划算,陆路更快更安全。此为一疑。”
“再看,”他翻开丝行账册,“同期,这家‘隆盛行’报称,因北方客商催货紧,临时改走漕运,运费多支了三千两。但老朽查了,他们所谓‘北方客商’要的那批货,规格花色与寻常不同——更厚,更密,更像是……”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帆布。”
房间里静了一瞬,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
“帆布?”张阎皱起眉,“那玩意儿又不值钱,谁家用丝绸的价买帆布?”
陈老账房没回答,翻开了第三本账册——那家铁器铺的。
“这小铺子,在苏州城南,掌柜姓王,三代打铁为生。”老人指着账上几行,“去年十一月起,他铺子里‘生铁’、‘熟铁’的进货量,比往年翻了五倍。买主分散,都是生面孔,买的也不是成品,全是铁锭、铁条。”
他抬起头,看着陆仁贾:“大人,一个打菜刀、农具的铺子,要这么多铁料做什么?”
陆仁贾走到桌边,俯身看着那三本摊开的账册。灯光从他头顶照下,在他脸上投出深邃的阴影。
“还有呢?”他问。
陈老账房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张自己誊抄的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
“老朽这三天,核了江南七府二十三县,与楚王府有直接或间接生意往来的商户,共计一百四十七家。”他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这些商户,从去年春天开始,账目上全都出现类似的异常——要么是货不对账,要么是运费蹊跷,要么是原材料采购暴增却不见成品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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